周子聪心中一惊,赶忙放下算盘,铜珠子还在那里兀自噼里啪啦响。这位与他同榜中过秀才的同乡老友,自去年到任后就一直因为公务繁忙,与自己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此刻竟在申时三刻登门,靴底还沾着城南港口特有的黑泥。
“王老哥怎有闲情来我这小院?”周子聪迎到二门,见王海涛已撩开月白棉袍的下摆,腰间象牙牌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周老弟。"王海涛顾不上喝管家递来的蒙顶茶,直接拽着他进了西侧花厅。
当值的小厮刚退出,王海涛就一把揽住周子聪的肩头,官袍上的鹭鸶补子蹭过对方的杭绸长衫:“哥哥今日来,是要告诉你桩天大的事——当今皇上要开海禁了!”
茶盏盖落地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画眉。
周子聪盯着老友发亮的眼睛,手指还停在倾倒的茶盏边缘,温热的茶水顺着紫檀桌面蜿蜒成溪:“太祖皇帝定下的片板不得下海……老哥莫不是喝了早酒?”
周子聪想起洪武年间叔父因私贩苏木被抄家的往事,他家墙根下那堆腐烂的船板至今还在霉味。
“公文就在州府签押房的案头!"王海涛从袖中抖出半幅盖着海道提举司朱印的文书,边角还留着拆封时的毛边,“四月初一正式颁行。你看这——”
王海涛指着文书第三行,周子聪赶忙凑了过来,“朝廷要发郑和下西洋的航海图,还有福船的建造图纸!”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缴纳五百两纹银领取”的文字照得透亮,像极了码头晒场上的朱砂。
周子聪忽然笑了,笑声里混着些许苦涩与震颤:"皇上这是要拿宝船的家底来换西洋的银子啊……”周子聪指尖划过文书上“市舶司抽分”的条款,仿佛能摸到二十年前父亲藏在舱底的胡椒粒。
“可不止换银子!”王海涛推开临窗的槅扇,港口方向传来隐约的号子声,“去年漳州有艘三桅船偷去吕宋,一船青花瓷换了两千斤肉豆蔻。?狐+恋¨文¨学\ ,首_发+若有了郑和的《针路簿》,泉州商船能直抵天方国的麦加港!”
王海涛从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张描摹的海图残片,上面用朱砂标着满剌加的锚地,“这是我从提举司库房偷抄的,你瞧麻喏巴歇国的航线标记,和《岛夷志略》分毫不差。"
海风裹着咸腥味涌进花厅,周子聪望着东墙下那架蒙尘的星盘——那是父亲当年从占城带回的物件,铜制的刻度盘上还留着海水侵蚀的痕迹。
“可造船的柚木……还有能掌十二丈大船的老船工……”周子聪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想起港边那些蜷缩在破船里的老水手,他们的罗盘早被海水泡得失灵。
“朝廷早有打算!”王海涛用茶盏在桌上兴奋地画着圈,"龙江船厂正在修复永乐年间的旧宝船,内官监还从广州调了三十名老船工。你只需交五百两,不仅得图,首次出海还能入册官办商船队,挂内府的牙旗出去!"
王海涛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首航船队要去满剌加换香料,带队的竟是司礼监的宋锦——那可是随郑和下过西洋的老人。"
酉时的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像两艘即将起航的船。周子聪摸着星盘冰凉的铜缘,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塞给他的贝壳,上面刻着“顺风相送”四个字。
此时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炽正将解除海禁的新规奏折递给夏元吉。御案上摊着的那本《武备志》里,《郑和航海图》的摹本被朱砂笔圈出关键锚地,旁边批注着:“市舶之利,可充京营数月之军饷。”
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的通报,说厦门府报来商人缴纳图银的预备名册。
夏元吉闻言抚须笑道:“陛下这步棋,既是开海通财,更是用商人之舟,续太宗皇帝未竟之航啊。”
皇帝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想象着厦门港即将扬起的万面风帆,那些缀着刺桐花的船帆,终将载着洪熙新政的期许,重新驶向大明王朝遗忘已久的蔚蓝海洋。
洪熙元年三月底的泉州府,刺桐花在暮色里落了满地。
周子聪望着窗外纷飞的赤红花瓣,忽然将手中的海图残片推到一旁:"王兄,不瞒你说,小弟实际上并不怎么贪图海上厚利。"
周子聪指尖划过桌沿的茶渍,想起去年被税吏强征的三成商税:"陆地上做生意,尚且还有层层盘剥如附骨之疽,若非老哥照拂,我这绸缎庄早被啃得只剩空架了。?5¨4,看\书¨ ^更-新+最.全·"
王海涛放下茶盏,官袍上的鹭鸶补子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声音里带着几分热切:“朝廷早有绸缪!”
王海涛边说边从袖中抖出两页盖着朱砂大印的文书:"你看这《市舶新例》:出海货物只抽十税一,直接缴给沿海的外贸监,地方官敢多征一文,便是流放三千里的罪名。"
文书边角还粘着半张邸报,上面用朱笔圈着“浙江贪吏剥皮实草”的案牍,"上个月刚处置了温州同知,他私扣朝廷试航商船的货税,如今人皮还挂在城门口呢。"
夜风裹着海腥味灌进花厅,周子聪摸出怀里的玉扳指——那是去年给税课司大使送礼剩下的物件。
当王海涛说到“外贸监由司礼监直管,太监任提举”时,他忽然想起父亲被抄家时,那些奉旨查抄的锦衣校尉腰间的绣春刀。“若真如此……”周子聪的声音忽然亮起来,"小弟愿出千金换图!”
十多年前,王海涛还不是知府,而是个穷秀才,去省城赶考时,因为没钱,躲在一座庙里啃干粮时,正好遇到了来庙里祈福的周子聪,周子聪见他可怜,就与他交谈起来,言语间相谈甚欢,于是就拉他到城里饱餐一顿,临走前,周子聪以为得知两人居然是同县之人,于是又大气的给了王海涛五两银子。
后来王海涛中了举人、进士,一路迁官到知府,好巧不巧还被朝廷调来了泉州——周子聪也好巧不巧从河南跑到了泉州做生意。
送走知府时,泉州港的灯塔已亮起。周子聪站在阁楼,望着王海涛的轿子消失在刺桐花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说的话:“海那边有大把的银子。”
周子聪转头对管家厉声道:"去!把城南的山场全租下来,再去港口找那帮老水手,就说我周子聪要造三艘福船,雇他们出海!”
管家刚要应声,却见主人从箱底翻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泛黄的《针经》残卷——那是郑和船队老船工偷偷抄录的航海秘本。
与此同时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炽正将茶盏砸在桌上,震得那卷《皇明祖训》微微颤动。
“祖制祖制!”皇帝指着御案上几本奏疏,“太祖皇帝当年禁海,是为防倭寇,如今郑和都下过西洋了!”
阶下的蹇义抚着玉带銙,神色平静:"陛下,不少人说开海会引番夷入侵……"
“那就先让闽粤试试!”朱高炽抓起朱笔,在地图上圈出广州、泉州,“若一年之内商税能抵湖广全省田赋,看他们还敢啰嗦!”
朱高炽在《开海条陈》上盖下玉玺时,顺天府的铁匠铺正在连夜锻造锚链,龙江船厂的老船工们在摸着郑和宝船的旧龙骨落泪。天南地北的人们,无论高低贵贱,此时都在向往着蔚蓝的大海。
泉州的周子聪正站在新伐的柚木前,管家递来的账本上记着:买山场用银三千两,聘船工用银两千两……
这位精明的商人忽然想起王海涛说的“十税一”,用算盘噼啪拨着:若从满剌加运回一船胡椒,除去税银还能净赚一万两千两——足够在开封买下两条街。
此刻的刺桐港,第一艘竖起新桅杆的商船正在涂刷船舷。周子聪望着船头雕刻的妈祖像,忽然觉得父亲当年藏在舱底的胡椒香,正随着海风从遥远的西洋飘来。
千里之外的乾清宫,朱高炽展开刚送来的垦荒图,朱笔在"山东新增良田万亩"处画了圈,旁边批注着:“海疆与田亩,皆是朕的聚宝盆。”
颤颤巍巍的烛光将帝王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地图上蜿蜒的海岸线重叠,恰似一幅即将展开的王朝新图景。
洪熙元年四月的顺天府,黄尘漫卷着丈量土地的竹竿影子。两京十三省的鱼鳞图册堆满午门东庑,朱高炽用朱砂笔在舆图上圈画——那些被地主瞒报的土地在图上连成暗红的线,恰似王朝肌理间隐现的病灶。
“按朕的旨意,瞒报土地的五分之一充公。”皇帝将图册推给杨士奇,见这位内阁首辅的手指停在“苏州府隐田万顷”的条目上,“那些人要么出钱赎买,要么朝廷把田地分给无地农户。”
“陛下,士绅纳粮……万万不可啊!”
胡濙的朝笏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位历经五朝的老臣须发皆颤,"洪武年间就定了士绅不纳粮的规矩,如今若改,怕是要动摇国本!"他身后的御史们纷纷跪伏,官袍在地上铺成一片黑色的浪。
朱高炽望向“三杨”的站位,却见杨士奇望着殿角的铜鹤,杨荣低头拨弄着玉带銙,杨溥干脆咳嗽着后退半步,竟然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话。
“陛下。”夏元吉的声音像块镇纸般压下殿内喧嚣,“可定功名折税之例:无功名者全纳,秀才半额,举人纳五分之一,进士纳十分之一。”
满朝文武全都默不作声,仔细侧耳倾听夏元吉的话语:“如此既存体面,又增国库。”阶下的翰林编修们立刻开始在心中默算自己家里需要缴纳多少粮食给朝廷,不少人算着算着,脸色从煞白转为微红。
“好个功名折税!"朱高炽忽然起身,兴奋地踱步,“再把内府工场划一些出来给户、工二部,每年营收拿出一部分来按职级分。"
“工场分润”的消息很快引起轩然大波,听说朝廷居然会给自己分白花花的银子,不少官员顿时就对纳粮没有那么抵触,毕竟自家地里产的粮食,最终还是要拿去换银子。他们不少人都认为,这也许其实是朝廷在向他们买粮,因而不少人全都糊里糊涂答应了下来,反对声音很快消失。
五月端阳,第一船工场货物从泉州港起航时,周子聪的商船与内府的“皇商”船队并辔而行。他望着货舱里的香炉,想起王知府告诉他京城传来的消息:户部用工场利润补发了拖欠数月的军饷。
顺天府的米市上,新到的江南稻米堆成小山,粮商们嚼着夏元吉定下的“士绅折税”规矩,忽然发现市面上的银子变多了——那些原本藏在士绅地窖里的银子,正随着工场的货物流向四面八方。
乾清宫的御案上,新到的《天下税册》翻开着,夏元吉用墨笔在“士绅纳粮”一栏画了条红线,旁边批注:“岁增税银八十万两”。
朱高炽把玩着一枚工场出品的银质镇纸,忽然回想起微服私访时听到的那首孩童的歌谣:“秀才纳粮半,举人纳一五,进士只纳十分一,银子都进国库去……”
他望向窗外枝头初绽的花朵,想起杨士奇昨日递来的密折,说江南士绅已开始投资棉纺工场——原来这“士绅纳粮”的棋局,最终落子在让他们从“食租”转为“从商”。
朱高炽知道,自己正在用一种新颖的手段,带领这个庞大王朝,走向商业化的阶段,也就是后世所谓资本原始积累。
王朝的财赋之流,也便在这新旧交替间,悄然改道奔向更广阔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