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风尘仆仆的回到京城,刚牵着马回到东坊市的小院门口,就看见孙管家迎面而来。
“家主。”
陈然有些错愕,“老孙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管家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一身藏青棉麻衣,笑着答道:“小人每日这时都会在这里候着家主。”
陈然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道:“老孙有心了。”
孙管家牵过陈然手中的马绳,耸了耸冻得通红的鼻子,“家主,朱雀街的家宅已可入住,您看?”
陈然想了想就说:“我回去拟一份名单,到时你就按照名单上的人来进行邀请。至于宴会时日……待定。”
“是。”
说话间,二人回到了小院内。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极为干净整洁,几丛翠竹倚着墙角,在黄昏的微光里投下疏淡的影子。
院内还能看见四处忙碌打扫的下人。
孙管家将马拴在院角的马桩上,熟练地取水添料,动作麻利而安静。
做完这些后,孙管家就回到还在院中的陈然一侧,然后拍了拍手,吆喝一声,“都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见见家主。”
很快,院内的家丁婢女就在陈然面前整整齐齐排成了两列,一共八个人,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
“家主,家中共有二十名下人,这里小的只带来了八人,剩余下人皆在新宅洒扫布置,听候差遣。”孙管家躬身补充。
陈然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道:“知道了。”
孙管家会意,立刻转向下人们,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都抬起头来,让家主认认脸。”
七八颗脑袋闻声抬起,目光却依旧恭敬地低垂着,不敢直视陈然。
他们年纪都不大,有男有女,穿着统一的深灰棉布短袄,浆洗得干干净净,脸上带着初入官宅的拘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禀家主,”孙管家指着前排一个手脚瞧着最麻利的少年,“这是负责前院洒扫和跑腿的二柱。”
“这是管厨房采买和杂役的王婶。”他指向一个面容敦厚的中年妇人。
“这是负责浆洗的春桃。”
“这是针线房的巧儿。”
“这是……”他顿了顿,看向最后排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梳着双丫髻、脸蛋冻得有些发红的丫头,“这是负责书房整理和茶水的……小满。”
点到名时,被叫到的人便向前小半步,深深一福或一揖,低低应一声“见过家主”。
陈然的目光在小满身上略作停留,那丫头似乎更紧张了,头埋得更低。他收回视线,对众人道:“既入此门,便是陈家仆役。规矩,孙管家自会教导你们。只需记住一点:本分做事,踏实做人,陈家不会亏待。若有行差踏错,家法亦不容情。”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院中一片寂静,只闻风拂过竹叶的轻微沙响。
“是!谨记家主教诲!”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敬畏。
“都散了吧。”陈然挥了挥手。
下人们如蒙大赦,又齐齐行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各自散去,动作轻快了许多,却依旧保持着安静。
孙管家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转向陈然,低声道:“家主一路辛苦,小人已让人备了热水和热茶,您是先沐浴解乏,还是先用些点心?”
陈然的目光越过忙碌起来的下人们,望向自己那间正房,窗户纸透着暖黄的烛光,显然里面也已收拾妥当。
他确实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从四肢百骸透出来,那是长途跋涉后精神松弛下来的倦意。
“先喝口热茶。”他迈步向正房走去,在入门时,陈然又不自觉的扭头看了一眼那叫做小满的婢女丫鬟。
不是陈然见色起意,而是因为她的面板。
【侍剑、等级1,长乐帮帮主侍女……】
这些人中,有两个是女帝的眼线,陈然对此不觉奇怪。
可一个江湖门派,敢跑来锦衣卫头上安插暗桩,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陈然收回目光,微眯起眼睛。
说真的,他很生气,向来都是锦衣卫在各势力内安插眼线暗桩,何时轮到这些江湖草莽将爪子伸到天子亲军头上来了?还塞进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府邸里。
最关键的是,侍剑负责的还是茶水,谁不知道他陈然最好此物。
对方这心思,不可谓不毒。
陈然并不打算此刻就将其捉拿,他更想看看这长乐帮冒这么大风险,在他府邸安插眼线的目的是什么。
可陈然这表现,落在孙管家的眼中却变成了另一回事。
揣摩主人心意,一向是管家的基本素质。
于是孙管家赶忙对着小满喊道:“小满,快去给家主沏壶茶来!”
陈然扭头看向孙管家:“……”
孙管家茫然的和陈然对视,“家主?”
“没什么。”
若不是能看见面板,陈然都要怀疑孙管家也是长乐帮派来的了……
步入正房,屋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里面陈设一尘不染,显然孙管家费了心思。
陈然脱下沾着雪粒的外套,随手搭在屏风上,在临窗的椅子坐下,他看着屋外风雪,长长吁出一口白气。
孙管家手脚麻利地端上一个黄铜手炉塞进陈然手里,“家主,您先暖暖身子,驱驱寒气。热茶马上就来。”
陈然接过手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门口。
孙管家看在眼里,嘴角抿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悄然退到一旁侍立。
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迟疑。
门被轻轻推开,那个叫小满的丫头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壶新沏的茶和几个小巧的茶盏,壶口还氤氲着热气。
她走得极稳,生怕洒出一滴,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低垂眼帘下快速颤动的睫毛,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家……家主,”小满的声音细若蚊蝇,“茶来了。”她走到陈然身前的矮几旁,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动作标准而恭敬。
“抬起头来。”陈然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满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
她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眉眼清秀,带着少女的稚气,若非那面板信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小丫头。
她的眼神慌乱地避开了陈然的直视,只敢落在他衣袍的下摆处,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不安地扇动着。
陈然的目光在她脸上只停留了片刻。
“倒上。”
“是……是,家主。”连忙拿起茶壶。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腕,小心翼翼地提起壶,滚烫的茶水注入那只空置的白瓷茶盏中。
琥珀色的茶汤在盏中漾开,袅袅热气升腾,带着新茶的清香。
这茶是孙管家特意准备的陈然最爱的雨前龙井。
“家主,请用茶。”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将斟满的茶盏轻轻推到陈然手边,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垂在身侧,指尖蜷缩着。
这下却让陈然为难了,他盯着茶,却迟迟不敢入口。他可没有百毒不侵的体质。
陈然靠回椅背,姿态看似放松,他转头看向孙管家,咧嘴一笑。
“老孙,过来陪我喝一杯。”
孙管家瞬间欣喜若狂,能被家主邀请同饮,这可是莫大的信任与荣宠。他连忙上前,躬身接过陈然推来的那杯热气腾腾的茶盏,激动得手都有些微颤。
“谢家主厚爱!”孙管家声音洪亮,满含感激,举杯便要饮下。
……………………………………
同一时刻,京城某处隐秘的深宅大院深处,烛火幽暗,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
屋中火盆噼啪作响,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狰狞兽首和森冷兵器。
长乐帮帮主石中玉,正斜倚在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座椅上。
他年约四十,面皮白净,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尤其那双修长的手,更适合抚琴弄墨。然而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却蛰伏着毒蛇般的阴鸷与毫不掩饰的贪婪。
此刻,石中玉目光灼灼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
这文士虽做寻常富商打扮,但眉宇间那份养尊处优的矜持和刻意收敛却掩不住的上位者气息,暴露了他绝非等闲。
此人正是朱朝溪的皇叔——信王的心腹幕僚,李伯言。
“李兄,信王殿下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石中玉的声音低沉。
李伯言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石帮主放心,殿下运筹帷幄,万事俱备。禁军、京营、乃至宫闱之内,皆有响应之人。只待时机一到,定叫那宝座易主。”
石中玉眼中精光一闪,“好!殿下雄才大略,我等江湖草莽,能附骥尾,共襄盛举,实乃三生有幸!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试探,“事成之后,殿下答应我长乐帮的……”
“石帮主多虑了。”李伯言放下茶盏,笑容带着安抚,“殿下金口玉言,岂会失信?江南漕运、盐铁之利,尽归长乐帮管辖。”
石中玉闻言,脸上掠过狂喜,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沉声道:“李兄所言极是!殿下恩德,石某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只是,那朱朝溪身边,可还有几条忠心的恶犬,尤其是那个陈然……”
提到“陈然”二字,石中玉明显忌惮了许多。
李伯言的神色也凝重了几分:“陈然此人武功高强,现又忝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对朱朝溪可说是忠心耿耿,手段更是狠辣果决。确是殿下的心腹大患。”
“所以,”李伯言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殿下才需要石帮主鼎力相助,在他府上安下这枚‘钉子’。”
石中玉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狞笑:“李兄放心,此事石某早已办妥。侍剑那丫头,是我从小培养的心腹,机灵沉稳,手脚干净,为了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陈然府邸,我可是费了老大心思,走了好几道弯子,连她的‘身世’都编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李伯言抚掌赞道:“石帮主思虑周全,手段高明!这颗暗棋,价值千金。让她潜伏着,非到万不得已,切勿暴露。只需源源不断的将陈然的动向、府中往来、锦衣卫的异常调动传递出来,便是大功一件。”
屋内的烛火跳跃,将两人密谋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石中玉举起酒杯,脸上是志在必得的野心:“为了殿下的大业,为了你我共有的富贵前程,干!”
“干!”李伯言举杯相迎,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和冷意。
这些江湖草莽,不过是可利用的刀罢了,配得与我相称?
待得殿下夺得天下,又岂会有他长乐帮的一席之位?
……………
在陈府正房内,孙管家捧着那杯犹自滚烫的茶,在陈然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就将茶一饮而尽。
见孙管家饮下没事,陈然才端起茶盏放在自己鼻尖处闻了闻。
“这茶闻着倒是新鲜,老孙你费心了。”说着,陈然就将茶轻轻抿了一口。
“家主喜欢就好!”孙管家喜滋滋地躬身,觉得自己这差事办得极好。
小满依然怯生生的低垂着脑袋。
陈然一直都在观察着小满的神态,此时不由心中赞叹。
看看,看看,这才是一名合格暗桩的专业素养。
不需要你会武功,只要你演技自然流畅,能骗过所有人就行。
若不是这位是敌方“内鬼”,陈然真想请她去给他们锦衣卫的暗桩们好好的上上一课。
陈然打定主意,不管这位“内鬼”有着什么样的目的,都先给她整个“三年”小目标。
陈然就不信了,到时“三年又三年”,还不能策反她了?
长乐帮有什么好,到时我定会让你说出那句经典台词—“我只想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