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米酒 作品

第228章 告诉他们,别恨我

“郁白,你确定是这里吗?”

“确定。车开不进去,大哥,就在这里下吧。”

谢泽青说“好”,停车熄火,转头好奇地看着弟弟操作手机。

确切地说,眼前这个并不是他所熟知的“弟弟”。

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个人格单独相处,意外地,没有任何违和感,全然似是已经做了多年的亲人。

谢泽青问,“你是怎么确保自已给嫣嫣的定位器不会被发现并销毁的?”

毕竟连警方的装置都全军覆没了。

“在她项链的镶嵌衔接口,东西做的很隐秘,可惜这不是我的手笔。”

谢泽青没反应过来。

谢郁白解释,“这是他高三那年送给女朋友的圣诞礼物。”

谢泽青从茫然变成惊愕,回忆着某些场景。

“是那条翡翠水葫芦吗?”这是他最常见褚嫣戴的一条,被她戏称为首饰里的白月光。

“嗯,就是那条。”

谢泽青无可避免地陷入沉思。

这的确是郁白送给嫣嫣的圣诞礼物。

那是他们刚认识的第一年。

他为什么要送一条有袖珍定位装置的项链给嫣嫣?

他是想控制她吗?

嫣嫣知道吗?

谢郁白下车的时候,发现谢泽青仍然呆坐在车里。

他俯身,看见他一张凝重的脸。

“大哥,这个装置是一次性的,只能激活一次,不是二十四小时实时监测,我猜他的用意只是为了在危急时刻第一时间找到她。”

谢泽青再次愣住。

是啊。

是他傻了。

郁白又不是什么控制狂,怎么可能会不尊重嫣嫣的个人隐私。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就是他永远比不过弟弟的原因。

从弟弟决定追求嫣嫣的时候起,就已经赢了,赢得方方面面。

谢泽青下车,眺望远处那栋废弃厂房。

天色阴沉,又接近傍晚,光线不好,从外面看这栋破楼,墙皮剥落,二楼上黑洞洞的窗户像是鬼眼,神秘阴森。

他忍不住劝阻谢郁白,“你回车上等警方,我进去,她毕竟是我母亲,不会为难我。”

谢郁白没停,继续往前走。

“她不会伤害我们任何人。她只是想走,最多我们放她走就是。”

谢泽青皱眉。

最后紧紧攥了攥掌心,跟上弟弟,往船厂去。

-

“岚岚,时间差不多了!”

余逸明再次上到二楼,但没有完全站上最后一层台阶,只是露出一个头,提醒。

“最后一批货开始往船上运了,我们有十五分钟登船。”

安岚点头,“知道了。”

余逸明还想说什么,看见她满脸泪痕,最终还是沉默回到了一楼。

安岚望一眼天边灰色的云团,“嫣嫣,故事说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就有点无聊了,但我还是想完整地告诉你。”

褚嫣静静坐着,“您说,我听着。”

“老段死后,我在乡下找到了泽青。

他还算有人性,开煤气自杀那天,没拉上我儿子一起。

二老告诉我,他们没有能力抚养泽青,因为我给老段一笔钱回乡下的当天,他就又没忍住拿去赌了,最后毫无意外地全部输光了。

赌徒就是这样死性不改,一旦踏入漩涡,就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二老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带走了泽青,打算先找个地方安置,再慢慢找靠谱的收养人。

可当我看着泽青黑瘦的脸,突然在想,我的儿子不能既没爹又没娘,我欠他的太多了,不能再抛弃他一次。

我终于找了一天,向谢家摊牌了。

谢钧知道我原来结过婚,还有个孩子以后,冷了我好久。

老爷子则是完全不接受,希望谢钧立刻休妻,把我扫地出门。

我以为自已这次玩脱了,有点后悔把泽青带到谢家,但没想到很快事情就迎来了转机。

就是那阵子,郁白因为绑架案而摔断腿,在医院治疗的过程中,我无意发现他患上ptsd,为了向谢钧和老爷子证明我对谢家和郁白的重要性,我开始悄悄替他做心理干预……

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茶楼那天就告诉过你了。”

褚嫣点头,又突然抓住重点,“郁白为什么没治好腿伤?”

“因为他在最需要安心疗养康复的阶段,进行了人格解离,这是一段很痛苦并危险的时期,你可以理解为灵魂和肉体不能协调统一。

我对他进行疗愈的本意是让他建立自已的防御机制,减少痛苦对精神层面的侵害,可是他防御过当了,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无法配合复健。

我发现这个情况,却不能说,只能告诉院方,别再逼我的孩子,郁白因此更依赖我,谢钧也终于松口了。

他把郁白交给了我,也勉强接受了泽青。

老爷子却还是因为我婚前的不坦诚,始终与我有心结,泽青也因此被连累,虽然养在我身边,却从不曾正式被谢家承认。”

安岚回忆着往昔,突然又笑了。

“嫣嫣,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已是从哪一天开始认命的。

可能是谢钧第一次在老爷子面前替泽青说好话的那刻吧。

也可能是他第一次拍着泽青的肩膀说,你是哥哥,郁白是弟弟,长兄如父,你的心胸、气度、眼界都该走在弟弟前面,才当得起他叫你一声‘哥’……

我承认泽青在他的点拨和教育下,长成了真正有担当的男人,远超我想象的优秀,自立,成熟。即便没进族谱时,他走出去,也从没人敢轻视他,我相信他即便离开谢家,也能凭借自已的本事闯荡出天地。”

安岚突然停顿,“嫣嫣,讲到这里,伯母也想真诚地对你说声谢谢。

其实我早就该这么做,只是当人心蒙尘时,看事情的角度是扭曲的。

如果没有和你成为合伙人,泽青也许会独自创业,或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我说服进入集团,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伯母其实一直在关注你们的寰江创投,你和泽青做的很好,谢钧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本事,伯母一直不想承认的一件事——你是泽青的福星。”

褚嫣垂下眸,“我也是为了自已。”

安岚不在意地摇头,“但你让他找到了他自已,让他拥有真正热爱的事业,无论是有意无意,你都帮到了他。”

“养育两个孩子的过程,伯母常常在想,非得复仇吗?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泽青一天一天大了,我害怕他最后发现,自已的生父和养父之间隔着生死恩怨,这样对泽青太残忍了……

不仅如此,我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已也和谢钧变成了同一种人,一样的虚伪,轻蔑,傲慢,手握他人命运,他操纵市场,我操纵人心。

我第一次搭上地下钱庄那条线,是一个官太太拉我做投资。

第二次获利,我才知道,那是只准进不准出的灰色地带。

我上了这条船,等于被彻底捆绑了,想走都得被扒层皮,且牵连谢家。

我好多次想过,不如就趁这个机会,直接自爆,谢家必然因为我而留下污点,我以身入局这么些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可是当我赚到了超过谢钧想象的钱,我开始舍不得现在的人生了……

嫣嫣,你尝试过拿钱砸人的感觉吗?是真的百元大钞,一捆又一捆,在你面前的茶几上摞成一座小山,你就坐在沙发里,地上跪着上周得罪过你的人,你拿起一捆狠狠扔在他脸上,把他砸得东倒西歪,他非但不生气,还要笑着说,砸得好,多砸些……

嫣嫣,你感受过手握财富后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快感吗?我相信如果你感受过,一定会动摇……”

褚嫣静静听着,并没有出声反对。

她现在还没到这种阶段,因此无法与安岚共情。

但她也是人,不敢保证真到了那一天,自已仍能保有初心。

“当我第一次帮谢钧填上资金链的窟窿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再次蜕变了。

我们多年来同床异梦,彼此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辈子无法做到真正坦诚。

但从那一天起,我们成了最亲密的夫妇,因为他知道我的‘投资生意’多半涉灰,可他还是默许了这种方式。

人一旦走过捷径,野心和胆量只会越来越大。

我们终于互相掌握了对方真正的底线,于是我们再也不可能有‘感情破裂’的一天,因为我即谢钧,谢钧即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了,这就是后半段无聊的故事。”安岚转过来,怆然一笑,“嫣嫣,如果不是你追根究底,也许我和谢家这些恩怨不会有再次翻出来的一天。”

“也许我会带着秘密,做一辈子谢太,直到葬进谢家的坟。”

“可惜啊,造化弄人,”安岚摇头叹气,“知道我为什么杀伍正吗?因为他居然拿当年替我跑钱庄的事威胁我。郁白明明都答应保他出国,他却得了便宜卖乖,临走还要来勒索我。那段时间你也盯着我,他随时会让你拿捏到我的把柄,我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他出去了也难逃一死,我做掉他,算是给郁白省了麻烦。”

褚嫣呆了呆,“可那是一条人命……”

“那也是他自已蠢。药不是我亲自喂到他嘴里的,吃不吃是他自已说了算。”

安岚突然恶趣味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他改不了好色的毛病,所以偶然告诉他,之前开给他的药,两种搭在一起服用,可以壮阳,他尝过一次甜头,就彻底戒不掉了……

其实那不过是兴奋剂,用多了,效果没那么好,他就开始加大剂量。

他出国前来勒索我,我假意妥协,答应给他一大笔钱,他高兴了,再无后顾之忧,所以又开始嫖女人,钻淫窝……

对了,他死前睡的最后一个妓女,是我多年前在夜场里偶然救下的。可惜人家姑娘贪图捷径,最后还是走了这条路。甚至她愿意为我所用,也是因为钱。

说到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越小姐?她有能耐,能当上夜场女老板,我本该高看她,可是她不该来祸害泽青,泽青值得一个更清白体面的好女孩。”

“我值得什么样的女孩,是我自已的事。”

楼下台阶,突然传来沉冷的男声。

褚嫣和安岚同时一怔,朝阶梯看去。

台阶处,缓缓露出谢泽青的脸。

他登上最后一级,站在原地,手插在裤兜,冷冰冰的视线落在母亲脸上。

“您替我挑选的女人,所谓区长家的千金,很体面么?”

他面目无波,脸上像结着一层冰壳,就这么立在那里,像是已然来了很久。

安岚颤抖着,扶着椅背站起来。

谢泽青像是还嫌母亲不够崩溃,冷笑起来,“我觉得,您挑对象的眼光实在很差。周莹连越灵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我忍她到现在,终于熬出头了。”

他往这里走,步步逼视,“那您呢?您忍了这么多年,熬出头了吗?”

“泽青……你听妈说……”安岚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快要看不清男人的脸。

谢泽青没到她面前就停步,“不对,您不算忍,您很享受这种生活。谢太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是我这个当儿子的自愧不如。”

安岚不清楚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但她知道,恐怕伍正那段,他都听见了。

那是她手上沾的唯一一条命,但她不后悔。

可是,在泽青眼里,似乎自已的母亲已然成了冷漠的刽子手,随时可以决定他人生死。

她擦着模糊的双眼想解释,突然听到褚嫣尖叫,随之一声钝击。

谢泽青倒在她眼前。

取而代之的,是余逸明一张灰扑扑的脸。

“你为什么打我儿子!”

安岚疯魔般扑上去撕扯他,被他扔掉木棍反手抱在怀里。

“岚岚!他是来阻止你走的!船笛响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余逸明拖抱着女人往楼梯去,“楼下还有一个,不知为什么自已晕了,趁现在,岚岚,只要上了船,你就彻底摆脱这些痛苦了……”

褚嫣瞪大眼睛,毫不犹豫地往楼下冲。

安岚原本情绪激动,看着褚嫣的背影,终于安静下来。

浑身麻木地流着泪,任由余逸明半拉半抱将她带下楼。

褚嫣正坐在一楼的水泥地上,扶着谢郁白肩膀抱进怀里。

“小黑!”褚嫣紧紧皱眉,低声唤着,“你别吓我!这可是小白的身体……”

安岚甩开余逸明的手,也走过来,蹲下身,叹了叹谢郁白的鼻息。

“他没事,可能又被船笛催眠了。说不定等醒过来,又切换了。”

褚嫣松了一口气,仍旧将人紧紧揽在怀里,却忍不住抬眸看向楼梯。

“你就这么走了?能放得下大哥?”

安岚吸了吸鼻子,站起来。

“嫣嫣,我累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褚嫣咬牙,偏头,不知道自已为什么鼻酸。

“你走吧。”她说。

安岚后退两步,“嫣嫣,等他们醒了,告诉他们,别恨我。”

“我安岚这辈子,有这样两个儿子,是我的幸运。”

“可他们有我这样的母亲,是最大的不幸。”

余逸明站在一边,动容地红了眼眶。他没再催她,因为知道她是下定决心要走的。

褚嫣感到怀里的男人突然动了。

她惊诧地低头,对上谢郁白恢复清明的双眼。

“小白……是你吗?”褚嫣惊喜得无以复加。

谢郁白轻轻点头,在她怀里转过脸,凝视安岚逆光的身影。

“母亲,再不走,警察要到了。”

安岚嘴唇发抖,眼泪再次滚落,“你……郁白……我……我毁了你的人生,你不恨我吗,为什么还叫我母亲。”

谢郁白脸上有浅淡的温柔。

“母亲,没有你,我怎么会被解离出来,成为独立的人格。”

“是母亲创造了我,也是母亲替我压制了主人格。我有什么理由恨你呢。”

褚嫣呆坐在地上,浑身血液冰凉:

“小……小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就是……主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