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堂哥

夕阳西沉,钰门关的城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巍峨。斑驳的城墙还残留着去年激战时的箭痕,青砖上暗褐色的血迹早已渗入石缝,却仍刺痛着归来者的眼睛。

赵德柱勒住马,喉结滚动了几下,哑声道:"小说书,咱们......又回来了。"

周桐望着城头飘扬的"周"字将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马缰。那些被血与火淬炼过的记忆翻涌而上——金人的云梯撞上城墙的闷响,滚油浇下时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最后一日,残存的弟兄们用身体堵住缺口的画面......

"是啊,又回来了。"他轻声道。

巴图在旁低叹:"大皇子当年就是被周大哥你们......挡在这里十七日。"他面具下的眼睛扫过城墙,仿佛还能看见草原勇士如潮水般冲锋的幻影。

周桐拍了拍他的肩膀:"身不由己,退无可退。"他望着城门洞下川流不息的车马,自嘲一笑,"说到底,不过是权贵们的一场游戏,活下来的......都是侥幸。"

"站住!通关文牒!"守门士兵横枪拦住车队。

巴图立刻翻身下马,掏出一卷盖满红印的文书,顺手塞了块碎银:"军爷,我们是去年滞留江南的草原商队,如今边境重开,特地带货回乡。"他指了指身后马车,"主要是茶叶、盐和江南的绸缎......"

士兵粗略检查了货物,目光突然停在周桐等人的佩刀上:"你们是?"

万科抱拳上前:"桃城县衙的人,护送商队过关。"他顿了顿,指向周桐,"这位是我们县令大人,当年也是......守过钰门关的。"

"周桐?!"士兵瞪大眼睛,突然扭头朝城楼上吼,"快去通报!是桃城的那位周大人来了!"

城门内顿时一阵骚动。不多时,一名披甲将领带着亲兵大步而来,铁靴踏在青石板上铿然作响。他目光如电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桐脸上:"哪位是周桐?"

周桐上前拱手:"在下桃城县令周桐,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周于峰!"将领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当年给你们留信的那个!赵宇那厮没少骂我吧?"

周桐一怔,随即失笑:"原来是周将军!赵大哥确实抱怨过——说您留的箭矢根本不够用!"

"放屁!"周于峰笑骂,"老子偷偷拨了三十架床弩给他!"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们......真守了十七日?"

风掠过城墙,卷起细碎的沙砾。周桐望着城垛上新增的狼牙拍,轻声道:"是三千弟兄和七千民夫用命填出来的。"

周于峰沉默片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另一边,巴图已经办完通关手续。商队缓缓挪向正对草原的北门——那里矗立着三重包铁闸门,两侧马道上的弩手居高临下,墙角还堆着备用的铁蒺藜。

守军按例抽查货物时,巴图特意掀开装琉璃的木箱,阳光在晶莹的杯盏上折射出炫目光斑。

"草原如今也兴这个?"周于峰挑眉。

周桐笑着打圆场:"江南时兴的玩意儿,他们倒卖赚个差价。"

两人正说着,巴图上前拱手道:“周大人,周将军,小的们就先告辞了。”

周桐知道,他们不能在明面上表现得太过熟悉,只是挥了挥手,笑道:“路上小心!下次有好皮草,一定要先到桃城去!”

赵德柱走上前,紧紧抱了抱巴图,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红了眼眶。巴图也用力抱了抱他,然后翻身上马,带着商队向关内深处走去。

周于峰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道:“周大人,看来您和这些商人交情不浅啊。”

周桐笑了笑:“护送了几天,天天一起喝酒,哪能没感情?”

说话间,周于峰引着周桐等人往关内走去,边走边介绍道:“如今这钰门关,防御比战前更甚。

关城分内外两层,外城驻兵,内城安民。正对草原的北门,设了三重城门,每道门都有千斤闸,城楼上备了礌石、滚木、床弩。关墙下挖了深壕,壕沟里插着尖桩,灌满了水。”

他指着城墙上的敌楼:“每个敌楼都能互相呼应,楼上备了信号箭。

每日卯时、午时、酉时三次开关,开关时,先由斥候骑马出关探查,确认安全后才放行。商队入关,必须提前报备,由守兵全程护送,不得随意停留。”

周桐点点头:“这样布置,倒是稳妥。”

周于峰叹了口气:“稳妥是稳妥,只是……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周桐望着远方的草原,低声道:“回不去了,但至少…… 我们守住了。”

两人登上北门城楼,夕阳的余晖洒在崭新的守城器械上,铁制的狼牙拍泛着冷光,床弩的弓弦绷得笔直,远比去年临时赶制的粗劣兵器精良得多。

周桐伸手抚过一架新式抛石机的基座,苦笑道:"当年我们守城时,连木头都不够用,最后拆了民房的房梁才凑出几架。"他指了指西边的采石场,"弟兄们没日没夜地搬石头,手掌磨得血肉模糊。"

周于峰哈哈大笑:"现在可不一样了,朝廷拨了专款,这些器械都是工部特制的。"

他突然顿了顿,一脸玩味地看向周桐,"不过......我倒是好奇,你见了我,竟没半点厌恶?"

周桐一愣:"厌恶?"

周于峰挑眉:"赵宇那厮肯定跟你说了吧?我这个人......"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嘲,"收钱,卖军功,钻营升迁,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桐沉默片刻,摇头道:"那是您的活法,我没资格评判。"他望向远处的草原,淡淡道,"人都是自私的,活下来的方式不同罢了。"

周于峰怔了怔,随即失笑:"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我原以为,你这样的性子,见了我必定要冷嘲热讽一番。"

周桐摆摆手:"我与您无冤无仇,何必自找不痛快?"

周于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双手撑在城垛上,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商队黑影,淡淡道:"你送的不是普通商队。"

"重要吗?"周桐眯起眼,夕阳将草原染成血色,"将军当年留箭时,问过赵宇守城为何吗?"

周于峰呵呵一笑:"你这个人啊......"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微妙,"事实上......我原本是不准备留那些军械的。"

周桐转头,等着他的下文。

周于峰侧过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是为了你。"

"......"周桐呆住了。

他盯着周于峰的脸,试图从对方的神情里找出玩笑的痕迹,可那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眼睛里,只有认真的笑意。周桐喉结滚动了一下,干笑道:"不、不会吧?"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于峰,"你......你别告诉我......"

周于峰眨了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周桐扶额,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我该喊你......哥?"

周于峰伸手比划了一下:"前面再加一个字。"

"......哥哥?"

"是堂哥。"周于峰忍俊不禁,"你爹是我三叔,明白了吗?"

周桐:"......"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两声,脑子里一片混乱。

周于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回去代我向三叔问好。"

周桐僵硬地点头,随即打了个寒颤:"这......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周于峰神秘地摆摆手:"等爷爷过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周桐深吸一口气,拱手道:"知道了,堂哥。这事我会保密的。"

周于峰满意地点头,忽然压低声音:"你的婚礼我没能参加,这里耳目众多,份子钱下次补上。"

周桐哭笑不得,只能再次拱手:"那我先回去了。"

两人在城楼上郑重行礼,周于峰朗声道:"周县令慢走!"

下了城楼,赵德柱牵着马迎上来,纳闷道:"小说书,咱们该走了?再耽搁天就黑了。"

周桐翻身上马,挥了挥手:"走吧,程将军那儿还有酒要喝。"

他回头看了一眼城楼,周于峰仍站在那儿,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周桐遥遥行礼,高声道:"周将军,告辞了!"

周于峰抱拳回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德柱挠头:"你俩在城楼上嘀咕啥呢?怎么感觉......怪亲热的?"

周桐一夹马腹,笑道:"没什么,就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同姓觉得很难得罢了。"

马蹄声渐远,钰门关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更北方,巴图的商队早已消失在草原深处,只余下一串马蹄印,被夜风缓缓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