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依 作品

53.废黜天子

    平君不仅对宫殿感到陌生,对刘贺感到陌生,甚至对上官萦阳,她也觉得有些陌生。


    这美丽的妇人梳着端庄的发髻,身着得体的丧服,可眼色之中全是大权在握的得意。


    平君原本以为,上官萦阳应当很伤心的。


    当初因为上官家的事,她甚至不惜投湖自尽,过了那么多年才从悲痛中走出……如今,先帝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她却脱胎换骨成一个威严的可立皇帝的太后,一个大汉最有权势的女人。


    “平君,你若不来,我就要派人宣你入宫了。”可她还如同以往时候那般亲密,邀平君一同入座。


    平君道:“太后娘娘不怪平君唐突就好。”


    上官萦阳微笑着将一把蜜饯塞进平君手里,转头对阿桃道:“我与许夫人有话讲,你们都去殿外候着。”


    宫人们得令告退,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看平君吃下蜜枣,上官萦阳这才问:“甜吗?”


    平君点头。


    上官萦阳叹气道:“看来人心若是苦的,吃再甜的蜜枣都没有滋味。”


    她顿时愁上眉头,一双美目流下泪来。


    “平君姐姐,你怎么才来找我呀!”上官萦阳一把靠在平君肩上,隐忍地抱怨着:“我那个狠心的夫君,就这样把我抛下了……”


    “萦阳……”平君霎时被她的情绪感染,搂着她的肩,和她一起哭。


    原来,那个萦阳妹妹不是不难过,她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吐露心中的苦闷,便只能将自己的情绪小心隐藏着,佯装着自己是个没有软肋的上位者。


    到妆容被泪水浸染过,她那双青黑的眼睛露出本来的神色。她说:“我又睡不着了,像几年前一样。闭上眼睛我就想起先帝,我知道他根本不想死…他该多不甘心?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先帝不会因此怪你…”


    上官萦阳当然知道他不会怪她,他们之间,其实他就从来没有怪过她。


    到最后,他给她的只有爱。


    心中有了一点暖意,上官萦阳止住了哭泣,她让平君帮她补妆。平君温柔地替她拭干泪痕,她爱怜地看着上官萦阳精致的脸,妆容没有让上官萦阳变得美艳,只为遮盖她不愿表露的真实情绪。


    面前这位,还是她熟悉的上官萦阳。


    补好妆,上官萦阳成为上官太后,她拉着平君的手,问:“现在这位陛下,原来也这样喜欢胡闹么?”


    平君不知从何说起,犹豫间结果是什么都没说。


    上官萦阳便接着说:“我知他胸无城府,却没想到为人如此荒诞,也不知大将军有没有后悔当日的决定,早知如此,不如让病已登基。”


    平君隔日又听到这句话,手一抖,将上官太后的胭脂全撒在地上。


    “太后,请不要这么说…我来此正因为害怕这样的流言…有这样的流言,我们一家可要怎么活下去呢?”


    上官萦阳扶她起身,让她不要去清扫那盒落地的胭脂。上官萦阳语中似有深意:“不止我说过这种话,对么?”


    平君点点头:“这话会给病已招来杀身之祸的。”


    上官萦阳反问:“可是平君,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的诏书已经下了,当今的天子已经即位,我们听从这些安排就是。嗯……若太后垂怜,请赐病已一块封地,我可随他即刻外迁。”


    上官萦阳摇了摇头,她眼中绽放出平君从未见过的神采:“朝中已经流传着这些话,再给病已封侯,岂不是逼陛下赶紧对付他?你看看广陵王,他尚且对此不满,以诸侯之力起兵反抗……原来如此,我总是知道大将军的意思了……”


    平君反问:“大将军有何意?”


    上官萦阳握着平君的双手,她的双手清凉,好像她这个人的外表一样淡泊,可她知道,当日掖庭那个许平君,也不是只满足于偏安一隅的人吧?


    “平君,你真的想知道么?”上官萦阳问。


    许平君答得肯定,诚然,这才是她这次来找上官萦阳的目的。


    ……


    在宫门口等着平君的病已遇见了在朝中议事归来的霍光。所谓议事,其实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去觐见皇帝,但却吃了闭门羹而已。


    霍光的丧服穿戴整齐,他眼窝深陷,步伐走得仍是端正,但这副素白的装扮让他显得憔悴了不少,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深了。


    他没有愠色,这副温和谦让与世无争的模样其实与病已印象中的霍光很不一样,他原本是那种精神抖擞的长者,举止之间自有身处高位的威严。


    这样的人,怎么能忍受皇帝对他权威的挑衅?


    霍光没有停下步伐,只是稍微侧身朝病已打了个招呼。


    那双被满布皱纹的皮肤包裹的眼睛与病已对视,他看病已的眼神仿佛历经千帆,他仿佛在宣示,经历过两朝君主,他并未将刘贺的这些把戏放在眼里。


    他同时在寻求一个答案,在这个无声的对视中,他在确认这个年轻人的野心,这个已被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在狱中生长,又于民间游历的卫太子唯一的血脉,能否承袭天将降下的大任。


    病已并没有闪躲霍光考究的眼神,他如一株劲松不偏不倚,在宫门的见证下,给予霍光同样无声的回复。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只是须臾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却有些事不可转移地改变了。


    病已明白了霍光的用意,心中唯有感激。


    霍光按礼法将不懂朝堂诡谲的刘贺扶上皇位,由得他做出不合时宜的荒诞之举,他让先帝之兄刘胥丑态百出,彻底断绝士大夫对广陵王可能的希冀,接下来,若是群臣响应,废帝于霍光而言,是否是顺理成章的事?


    看起来,霍光从始至终是一个为大汉江山稳固殚精竭虑的老臣。


    是病已这些年在长安的游历帮了自己,论在长安的人脉,他比刘贺要强得多。


    这里有病已的私心,抑或也有霍光的私心?谁又说得准呢,被天命选中能登九五之位的人,不都是被私心簇拥着么?


    霍光的背影消失在病已视线的尽头,那些掉脑袋的想法在病已心中具象化,他们要快,要赶在刘贺立稳根基之前,完成这前无古人的举措。


    手被握住,原是平君回来了。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病已,轻喘着气,她走过来的步伐很急,脸蛋上也显露出一抹红蕴,手心温热,她说得温柔而坚定:“病已,回家吧。”


    夫妻间这一次对视,互相袒露着野心。


    他们回到家中,将门窗都掩好,紧紧抱在一起。


    两人将各自的经历一说,确认了上官萦阳与霍光想法一致,他们想重新拥立病已为新君。


    病已感叹:“大将军做事滴水不露,先帝的子侄辈中尚有昌邑王一人有资格继位,我乃先帝孙辈,自不好越级而上。但如今陛下失德至朝堂动荡,他又可顺应天意立我……平君,大将军真要做废帝第一人么?”


    平君反问:“事到如今,由不得我们怎么想,我只问你,你敢接此大任么?”


    “有何不敢?”


    “那便好,否则等陛下立好根基,我们可就难有生机了。你留在长安做个平民,他必视你为眼中钉,你要是被封了地,他更要警惕你手中的权力。”平君握紧他的手腕:“病已,为了我们……”


    病已反握住她,他点头,又自嘲似的笑了笑:“皇叔还不知道我们准备算计他。”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算计我们?今日他见到我与上官太后一起,似是不悦。”


    病已将平君拉过来倚着他坐:“平君,我总觉得人命运的改变真就是瞬息的事,一个决定的错误,一次天时的错失,就会注定败局。”


    不论是他的祖父还是先帝都是这样,甚至如今没有退路的他和刘贺,谁能说得准成和败,谁是王谁是寇呢?


    “病已,我也觉得恍惚,我们和陛下怎么就成了这种关系?当初少时,他并不计较我出言不逊,甚至连远去西域都记挂着我的枣糕。”


    “他也曾与我高谈阔论,他当时还扬言要击垮大将军,匡正汉室。”病已叹道:“他现在也是这样做的,可惜我却要和大将军一起算计他?”


    平君回想起杜佗和上官萦阳说刘贺荒唐时的神情,不禁蹙了蹙眉,她道:“因为他没有算计好人心向背,他不该将其他人一网打尽,不该视中央朝廷众人如敝履,完全抹去大将军于稳定朝局的作用。”


    “那我呢,若我们侥幸活着,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君王?”病已问:“我仍需靠大将军撑着那个随时能塌的皇位?”


    或许是吧,可那又如何,他们将风光的离开尚冠里,风光的回到未央宫。


    平君将脸贴着他的胸口,柔声安慰:“不止是大将军,我和奭儿会陪着你的。”


    ……


    当夜,刘贺的温室殿中出现了一位身着素服的美艳女子,她动作轻柔,眼神凄婉,吟唱着蒹葭里的优美句子。


    她端着刘贺最喜欢的葡萄酒来到已经微醺的刘贺身边。


    刘贺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他在计算他的昌邑国众来京的时间,但他的头脑已经很不清醒,数来数去都数不清楚,然后那个端着葡萄酒杯的女人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趁他不注意将酒灌进了他的喉咙。


    浓郁的酒香在他唇间弥漫,他反握住面前的佳人的手腕,见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虽是穿着打扮与平君今日有些相似,还装得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却显尽东施效颦的丑态。


    刘贺仔细端详着她,问:“是太后让你来的?”


    佳人却不说话,只是给刘贺倒酒。


    刘贺心中不屑,他想那位上官太后未免太看不起他,以为这样就能收买他做个听话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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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计在他这儿可不好使。


    平君早就是刘病已的妻子,就算是她今日自己前来,他又何必要听她的?平君将与他相识之事告诉上官太后,不就是已经将他放弃了么?


    平君选择了上官太后,病已肯定也会选择霍光。


    刘贺想到此处,心里怨愤不已。少年时美好的期许成为笑话,故人心既如此易变,也怪不得他不念旧情,尤其是刘病已,身为汉室子弟,怎能投靠霍光?


    不如他明日就下旨逮捕了刘病已,让他再回到以前当阶下囚的时候,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骨气!


    他手上的力一紧,扼得佳人一声呻/吟。


    刘贺看着这位其实有几分姿色的佳人,他想,上官太后想成人之美,他又何须客气?


    第二日,女人的哭泣声响遍了整座宫殿。


    上官太后带众人来,看见宿醉刚醒的刘贺发怒。她柳眉倒竖,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蛋在端正的妆容之下让人不敢逼视:“陛下,先帝丧期未过,你饮酒作乐,荒淫宫闱,可知错了?”


    刘贺看着地上哀嚎的女人不以为意:“这女人不是你送给朕的么?”


    上官太后怒意更胜:“一派胡言,看来你不仅无视先帝,更敢污蔑于我!”


    刘贺反问:“那你想怎么样?”


    说完,他不顾上官萦阳的眼色,甩袖出了温室殿,径直往宣室殿走去。


    今日的宣室殿比以往时候热闹一点,群臣皆在,其中不乏刘贺亲自提拔的昌邑国人。


    刘贺端正坐于龙椅之上,瞥见霍光站在前列一语不发,心道这老匹夫到底是个臣子,在他面前只有站着的份。


    他不由心情大好,将自己的亲信招上前来:“替朕拟诏。”


    身旁的秦内侍却像傻了似的,没半点反应。


    刘贺不满:“还不去送笔墨?”


    “陛下。”霍光行了一礼:“上官太后有一诏,请御史大夫蔡谊大人代为宣读。”


    霍光说话的时候群臣缄默俯首,连刘贺都被他如泰山压顶般的镇定气度惊叹,忘了出言打断。


    霍光说完后,轻轻向蔡谊抬了抬手,蔡谊便将简牍打开,宣读起来。


    刘贺这才反应过来,喝令道:“慢着!是朕的诏书为大还是太后的诏书为大?朕要拟诏没听见么?!”


    蔡谊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幽幽道:“皇帝入朝以来,未事宗庙,荒淫无度,违礼背德,实乃对先帝不敬。日以益甚,危宗庙,乱万事,恐危社稷。今废黜其位,令归昌邑之国。”


    他话音一落,众人反应不一。有人镇定自若如霍光,有人议论纷纷如王吉,也有人一时间暴跳如雷。


    刘贺跳起身,大喊道:“上官氏一个女流之辈懂什么,这都是大将军的计谋?你一介臣子,竟然左右帝位?”


    他气急败坏指着霍光破口大骂。


    霍光却仍是岿然不动,他只轻轻给丞相杨敞使了个眼神,杨敞便立刻说道:“臣为一国之相,不能罔顾社稷河山。思量之下,臣及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张安世、度辽将军范明友、前将军韩增、后将军赵充国、御史大夫蔡谊、太仆杜延年等人奏请上官太后为社稷计,请陛下退位。”


    “你们敢?!”


    霍光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即位以来未事宗庙,未认先帝,于礼有缺,今有太后诏谕,我等何不执行?原老臣以为以尔之过,当废为庶人,太后仁慈,保尔昌邑国主之位,赐两千邑,尔当谢恩。”


    刘贺气急,直冲着朝霍光而来。


    霍光不动,身前两位大臣将刘贺拉住,是张安世与韩增。


    接着,大司农田延年拔出长剑,喝道:“太后诏令既下,今日议不决者不得出!”


    殿中议论纷纷之臣遂三缄其口,俯身奉霍光为尊。


    霍光遂下令,将昌邑王拘于掖庭。


    电光石火之间,尘埃落定。


    宣室殿的大门打开,盛夏狂躁的气息闯进宫殿,逼得人无处逃窜,无法回避,宣示这外头已经换了一片天。


    上官萦阳站在平铺着的汉白玉路面上,看群臣从宣室殿或仓惶或淡然地离开,心里竟没起多少涟漪。


    霍光照着她的意思办了,或者是她照着霍光的意思办了也罢,可这些左右人命运的决定并没有给她多少快感,甚至不如当年想帮平君赐个婚那样纯粹。


    她在心里问:先帝,你下诏的时候心里可还舒适么?你会怨今日我和大将军的所作所为么?你后悔将选择权留给我们么?


    刘弗陵不会再回答她。


    但上官萦阳知道,刘胥现今仍不满她与霍光的决定,身为孝武皇帝仅存于世的儿子,他竟争不到一个皇位。


    可不仅是霍光与刘胥有仇,连她自己也不愿刘胥登基,毕竟若是刘胥登基,她这个弟妹又要如何自处?


    扶谁上皇位,真的充斥了人的私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