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怀疑，这所谓的“样机”，是不是这群走投无路的工人搞出来的骗局？
那闪烁的字符，会不会是某种拙劣的障眼法？
“秦科长，”孙特派员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沈总让我来，是评估你们的技术能力和样机状态，确认是否具备履行合同的基础。
我需要看到的是稳定、可靠、符合设计指标的产品原型。而不是…”
他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那堆“废铜烂铁”，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一个…概念性的演示。”
仓库里刚刚被点燃的狂喜，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王大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赵刚攥紧了拳头，老张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愤怒。
秦浩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孙特派员，眼神像淬过火的钢，冰冷而坚硬。
“概念性的演示？”秦浩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孙主任，它启动了。核心逻辑在运行，这就是基础。”
他上前一步，指着那堆“怪物”，“它用的是我们厂仓库里最不值钱的废料，用的是我们这群‘土包子’老师傅的手艺，耗的是我们自己的血汗命。
它现在是不好看，是不稳定，但它能亮！这就证明，沈总提的方向，我们这条路，走得通！”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孙特派员，目光扫过身后那些疲惫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赵刚！王师傅！老张头！还有各位师傅！都别愣着。
人家沈总的专家要看‘稳定可靠’？那咱们就做给他看！七十二小时。
七十二个小时之内，我要这台机子能跑通我们预设的所有基础测试程序！能不能做到？！”
“能！”赵刚第一个吼出来，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
“干他娘的！豁出命去也给它整稳了！”王大力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抄起扳手就扑向那台老绕线机。
“秦工发话了，干！”老张头眼睛一瞪，转身就冲回自己的焊台。
仓库里瞬间沸腾！刚才的屈辱和愤怒，被秦浩一声令下转化成了更加狂暴的斗志！没有人再看孙特派员一眼，所有人都扑向了自己的岗位。
烙铁滋滋作响，镊子翻飞，示波器的扫描线疯狂跳动，老绕线机发出不堪重负却更加急促的“哒哒”声。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硝烟味的、破釜沉舟的狠厉！
孙特派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战场冲锋般的景象震住了。
他站在仓库门口，像一个误入原始部落的现代人，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看着那些在油污和灰尘中忘我奋战的身影，看着秦浩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的眼睛，看着那块在粗糙“骨架”上顽强闪烁的屏幕……
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冲击感，让他精心维持的矜持和优越感出现了裂痕。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和钢笔，退后几步，靠在门框上，开始记录。
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怀疑，但似乎也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
时间，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滴血。仓库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眠不休的战场。
困极了，就裹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在角落的水泥地上蜷缩一会儿。
饿了，就啃两口冷硬的馒头，灌几口浓得发苦的劣质茶水。
秦浩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光亮，死死盯着每一次调试、每一次修改。
稳定性的问题如同附骨之疽。系统在运行稍复杂的指令时就会死机。
电源纹波像幽灵般时隐时现。
手工绕制的电感温飘严重，导致时钟频率漂移…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致命。
“不行！又锁死了！”赵刚看着示波器上变成一条死直线的信号，懊恼地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纹波！还是纹波！加了这么多电容，怎么还压不住！”老李师傅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狂舞的曲线。
“绕线机的精度…还是不够…”
王大力看着手中一个绕得有些歪斜的磁芯，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布满老茧的指尖被漆包线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混合着油污，看起来触目惊心。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这方寸之地。
体力的透支和精神的极限压力，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盖着毛巾的搪瓷盆。
是厂办打杂的小学徒，二嘎子。
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目光最终落到角落里蜷缩着休息的秦浩身上。
“秦…秦科…”二嘎子声音细若蚊呐。
秦浩猛地睁开眼，那布满血丝的目光锐利得吓人。二嘎子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盆摔了。
“秦科…老…老厂长…醒了…”二嘎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让我把这个…送…送过来…”
秦浩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挣扎着站起身，走到二嘎子面前。
掀开毛巾，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草药清香的鸡汤味瞬间弥漫开来。
金黄色的汤面上飘着几颗油星，几块炖得脱骨的鸡肉沉在盆底。
在这充斥着机油和汗臭的仓库里，这味道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温暖。
“老厂长…怎么样了？”秦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医生说…暂时稳住了…但还不能动气…”
二嘎子小声说，“老厂长醒了就问…问厂里…问机器…他…他说…”
二嘎子学着老厂长虚弱却固执的语气，“‘告诉秦浩…别管我…厂子…厂子的命根子…不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