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端,石磨开始自行旋转,随之发出沉稳的“嗡嗡”声。
墨家弟子将一袋小麦倒入进料口,很快,雪白的面粉便如泉涌一般,从磨盘的缝隙中流淌而出,在下方的木盘里,迅速堆起一座小山。
快!太快了! 围观的大臣和远处的百姓,眼中皆是骇然与不可置信。
嬴政依旧沉默,他走到石磨前,伸出手,捻起一撮刚刚磨出的面粉,放在指尖细细地摩挲。那面粉,比宫里用人力磨出的,还要细腻几分。
他看着那奔腾的水流,如何化作了轮轴的转动;看着那轮轴的转动,如何通过齿轮的传递,变成了石磨的研磨。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假人力的、源自天地的力量。
它冰冷,高效,永不疲倦,永不抱怨。
这,太像他心中的大秦了。
他看着那奔流不息的渭水,又看了看那永不疲倦的巨轮,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此物,尚可。”
就在此时,一直侍立在旁的赵高,悄悄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帮扶一下倾倒的麦袋,却“不慎”将一小块石子,踢进了高速旋转的齿轮之间。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整个传动系统猛地一滞,石磨的转动,瞬间变得磕磕绊绊,发出了难听的噪音。
“哎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赵高立刻跪倒在地,满脸惊惶,连连叩首,却又抬起头,故作忧心地说道:“此物虽好,却也太过精巧,若是平日里有愚民无知,或是刁民蓄意破坏,岂不……岂不就废了?”
他这一下,可谓是歹毒至极,直接点出了这台机器最致命的“弱点”——维护和安保。
扶苏心中一紧,正要开口。
苏齐却抢先一步,哈哈一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走到那卡住的齿轮旁,用一根铁钎,三两下就将那颗小石子给撬了出来,齿轮瞬间恢复了顺畅。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着赵高笑道:“赵府令说得是!这宝贝疙瘩,可金贵着呢!就跟咱们大秦的驰道一样,修得再平坦,也怕有人在上面挖坑不是?所以才需要有亭卒日夜巡视。这水轮啊,自然也得派些人手,好生看管着,不能让闲杂人等靠近。我看,这不正又给咱们的退役老卒,找了些好差事吗?既能看护这水车,又能从使用之人那里得一份口粮,两全其美!”
一番话,举重若轻,不仅化解了危机,还将一个“弱点”,轻松转化成了一个“优点”,
嬴政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高,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他岂会看不出这点小伎俩,但赵高说的也确实是一个问题。
嬴政又看向那些齿轮:“此物机巧,看似复杂,若有一处损坏,岂非通体瘫痪?”
这次,不等相里子回答,扶苏便上前一步:“回父皇,此物看似一体,实则可分。每一处齿轮、每一根连杆,皆按定制规矩所造。若有损坏,只需替换相应部件即可,无需通体更换。我等已备下数套备用之件。”
嬴政的目光在扶苏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台仍在不知疲倦转动的水轮。
这东西,确实有些意思。
然而,朝堂之上,从来不缺思虑周全之人,更不缺专门挑刺的人。
队列之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缓步走出。此人乃是御史大夫,周启。他不是李斯那样的权臣,也非冯去疾那样的贵戚,却是掌管监察、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老臣,
周启先是对着嬴政躬身一礼,又对着扶苏微微颔首,算是全了礼数。他开口了,声音苍老却洪亮:“长公子之才,老臣敬佩。此水力之器,构思之巧,堪称鬼斧神工。”
先扬后抑,是老臣们的惯用伎俩。
果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沉重的忧虑:“然,老臣有一惑,不吐不快。此物,耗费几何?”
他没有等扶苏回答,便自顾自地算了下去,声音在大殿前回响:“方才墨家巨子所言,此物模型,已用上好榆木,辅以青铜。若要造那能用二十年之久的大家伙,怕是非百年楠木、千年铁力木不可。如此巨木,一根便价值百金!还有那巨大的青铜轴套,所耗铜料,足以铸造上百柄精锐士卒所用的铜戈!更不用说,征调能驾驭此等巨木的顶尖大匠,召集开采打磨巨石的劳力……老臣粗略一算,造这么一台大家伙,其耗费,怕是比修建一座小型的城门阙楼,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痛心疾首的味道:“陛下!用修一座城门的钱,去造一个……一个磨面的东西!我大秦的妇孺,皆可推磨;我大秦的牛马,亦可拉磨。为何要耗费如此巨万的钱粮,去做一件本就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如今北筑长城,南征百越,哪一处不是吞金巨兽?国库纵然充盈,亦不可如此挥霍!此物虽巧,却是无用之巧,是奢靡之器,于国之大用,并无实益!此乃劳民伤财之举啊!”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