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刚刚还因水轮神力而起的些许赞叹,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不少大臣都暗自点头,御史大夫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空气中,赵高那阴柔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悄然响起。他依旧跪在地上,姿态谦卑到了极点,说出的话却精准地递上了一把刀子。
“御史大夫所言,老奴虽愚,亦觉振聋发聩。陛下以法家之术治国,凡事有度,赏罚分明。此物虽巧,却耗费巨万,产出之利,却不过是寻常米面。”
此言一出,不少信奉法家的大臣,眼中都露出了然之色。看向扶苏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认同。
赵高直起身,目光扫过扶苏,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快意。他缓缓说道:“昔年商君变法,立耕战之策,其要义有二,一为‘利出一孔’,使天下之利,尽归于农耕与战争;二为‘弱民’,使民朴实,不敢有非分之想,如此则易于驱使,国力方能凝聚。”
“如今此水轮一出,看似能省民力。然,民力省下,民将何为?民若有了闲暇,便会生出杂念。饱暖思淫欲,安逸生祸乱。他们不再专注于田亩,而去追逐奇巧之物,追逐商贾之利,甚至聚众滋事。届时,民心浮动,国本动摇,这……这与商君之法,岂非背道而驰?”
“此物,非但耗国库之财,更是乱民心之源啊!长公子心怀仁善,奴婢敬佩,然治国之道,与养民之仁,不可混为一谈。以仁心行霹雳事,方为圣君。若因不忍一时之苦,而纵容祸源滋生,恐非社稷之福!”
这番话,比周启的“成本论”要歹毒百倍。
如果说周启的攻击是“术”的层面,那么赵高的攻击,就是“道”的层面。
赵高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了队列中,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身影——大秦左丞相,李斯。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李斯,法家集大成者,荀子门下,韩非之同窗,大秦律法最坚定的执行者与完善者。在“法”的解释权上,他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赵高这一手,是将皮球,也是将刀子,递到了李斯的手里。
只要李斯稍稍点头,认同他的“弱民论”,那扶苏和他的水轮,便会被彻底钉死在“与国策相悖”的耻辱柱上,再无翻身之日。
扶苏的心,沉了下去。他与李斯的关系,素来一般。李斯此人,眼中只有权势与利益,岂会为了自己,在此时去驳斥赵高吗?
整个渭水渡口,落针可闻。
在万众瞩目之下,李斯缓缓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没有先去看嬴政,也没有理会赵高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更没有对扶苏投去任何暗示。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依旧在轰鸣作响的水轮之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赵高的额头都开始冒汗。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嬴政的方向,深深一揖。
“陛下。”
李斯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有话要说。”
李斯一开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高眼中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李斯目光扫过周启,又在赵高那张谦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意味深长。
“御史大夫忧心国帑,忠心可嘉。赵府令谨守法度,亦是本分。”李斯开口了,声音平稳,“只是,斯,窃以为,二位,都弄错了一件事。”
“赵府令方才引述商君之言,论及‘弱民’,以证此水轮之害。”李斯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寂静的河岸边清晰回响,“此论,看似引经据典,实则刻舟求剑,谬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