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大院,此刻已不再是往日的清净之地。这里俨然成了一座不眠的工坊,炉火彻夜不熄,敲打声、争论声此起彼伏,混杂着一股焦炭和金属的味道。
院子正中,那台功勋卓著却也闯下大祸的“雷公机”已被小心翼翼地移到了角落,盖上了厚厚的油布,仿佛一头暂时蛰伏的巨兽。
所有墨家弟子的心神,都系在了嬴启留下的那两张图纸上。
新的小型“雷公机”图纸,虽然结构同样精妙,但对于这群大秦最顶尖的工匠而言,并非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们将其拆解成上百个部件,分工协作,刨、磨、铸、锻,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展现出了墨家传承数百年的惊人组织力和行动力。
真正的难题,是那张画着“灯泡”的图纸。
“不行!又碎了一个!”一个年轻弟子懊恼地将一团不成形的琉璃疙瘩扔进废料筐,那里面已经堆了小山高的一堆。
“师兄,这琉璃如何能吹得如蝉翼般薄,又如秋水般透亮?我等的手艺,已是极限了!”
“还有这根‘灯丝’!”另一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对着一根烧得焦黑的竹丝,愁眉不展,“陛下在图纸上标注,要用‘碳化’之法。”
“可这竹丝一经碳化,便脆如朽木,莫说牵扯,便是喘气大些都能断了!这如何能置入那琉璃罩中?”
整个工坊都陷入了一种焦躁的沉默。
他们能理解图纸上每一个部件的功用,却无法用双手将其实现。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学者,却天生哑巴,满腹经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憋闷得人几欲发狂。
“都停下!”工坊的主事者,一位面容古板、双手满是老茧的墨者,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了所有人的动作。
他走到那张“灯泡”图纸前,死死地盯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挣扎的光。
半晌,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等都钻进牛角尖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陛下要我等造通天之塔,我等却连地基都未打好,便想着去摘那天上的星辰,何其愚也!”
他指着图纸上那精细到毫厘的结构,沉声道:“吹不出合格的琉璃罩,是因为我等的火候与工具不行!造不出坚韧的灯丝,是我等的取材和手法有误!”
“要想造此神物,必先有利其器!”
“传我之令!暂停灯泡的一切试制!所有人,即刻转头研制新的吹制高炉,锻打更精细的镊子和夹钳!我要能夹起一根毫毛而不伤的工具!我要能熔炼金石、吹制出薄如无物的琉璃的火!”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对啊!路走不通,不是路错了,是脚上没穿对鞋!
一时间,整个工坊的气氛为之一变。
之前的焦躁和挫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更加专注的狂热。
他们放弃了去啃那块最硬的骨头,转而开始磨砺自己的牙齿。
嬴启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墨家的报告。
他看完那份写着“暂停试制,转攻器械”的竹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没有丝毫的意外,更没有半分的催促。
这群固执而又聪明的匠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他们没有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而是选择了自己动手,把南墙拆了,再铺成一条通天大道。
这就够了。
他将竹简随手放到一边,目光转向了墙上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
他的手指,从咸阳出发,缓缓地,一路向西。
算算时日,父皇和老王,也该上路了。
……
咸阳东门,天色刚蒙蒙亮。
一支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队伍,正准备出城。
嬴政骑在一匹神骏的西域大马上,身上穿着一套低调奢华的黑色劲装,腰间配着一柄古朴的玉具剑。
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游历的富家翁,可那份顾盼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威仪,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一会儿摸摸马鞍,一会儿整理一下衣角,那股子既兴奋又有些忐忑的劲儿,像极了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与他并肩而行的王翦,则完全是另一个画风。
他一身简练的武人劲装,身形挺拔如枪,那张年轻了三十岁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马上,整个人就如同一柄出了鞘的绝世凶兵,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老王,”嬴政压低了声音,有些无聊地开口,“非要这么早走吗?城里的早点摊都还没出摊呢。”
王翦目不斜视:“兵贵神速。”
“我们又不是去打仗。”嬴政嘀咕了一句,随即眼角一瞥,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他!你看看他!”
艾欧里亚正大步跟在马后,一身金光闪闪的圣衣,在晨曦微光中亮得晃眼,仿佛一个移动的小太阳。
他似乎觉得有些无聊,正旁若无人地擦拭着自己臂甲上的狮子头浮雕,擦得“锃”亮。
“老赵,老王!”艾欧里亚听见他们说话,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们说,我们今天能走到哪里?我听说西边有种瓜,比人头还大,还特别甜!”
嬴政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朕不是跟你说了吗?要低调!低调!”他咬着牙说道,“你穿着这身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有问题是吗?!”
“可是陛下说,这是我的战衣。”艾欧里亚一脸无辜,理直气壮地拍了拍自己的胸甲,发出“梆梆”的闷响,“不穿战衣,我怎么保护你们?而且,我觉得这身穿着很舒服。”
舒服个鬼!
嬴政和王翦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深刻的,名为“绝望”的情绪。
带着这么个玩意儿,还想微服私访?怕不是走出一百里,方圆五百里内的刺客、强盗、山大王,都要以为是天降横财,连夜赶来“勤王”了。
就在这时,城门发出了“嘎吱”的声响,缓缓打开。
第一缕真正的朝阳,恰好从门洞中照射进来,不偏不倚,正中艾欧里亚那身光可鉴人的黄金圣衣。
“嗡——”
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猛然爆发开来,仿佛太阳提前降临在了城门口。
守城的士卒们猝不及防,被闪得眼冒金星,纷纷抬手遮眼,嘴里发出一阵惊呼。
嬴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翦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走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双腿一夹马腹,率先策马而出。
嬴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艾欧里亚则精神抖擞,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嘴里还在兴高采烈地喊着:“等等我!你们的太阳来了!”
十几道不起眼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城门的阴影中滑出,融入了官道两旁稀疏的晨雾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