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身影眸光微动,似有所思,片刻后淡淡道:“无妨,我近日也有事要离开一阵。”
说罢,她广袖轻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许舟推出梦境。
四周归于寂静,只剩下山间清风拂过松枝的沙沙声。
良久,火红身影低低叹息:“景城如今的乱象,皆因我而起。”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疲惫,却又很快被冷意覆盖,“但刘传恕这等阴险恶佞、卖主求荣的逆贼,若人不除,天必诛之!”
月白身影静静饮茶,不发一言。
“天道昭昭,岂容奸佞横行?”火红身影冷笑,“可我此番所为,说到底也不过是自保罢了。我若退一步,死的何止是我一人?飞狐骑、朔州数万将士,都将沦为皇兄刀下亡魂。他怕我,惧我,绝不会允许我留下一兵一卒。”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过,留下一道焦痕:“父皇始终看不上我,他眼里只有他的儿子。还有张秉用那只老狐狸,风吹两边倒,他效忠的从来不是朱家,而是大玄的江山。那日他助我制衡皇兄,今日又遣密谍司策反千岁军,韩休……也因此而死。”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痛色:“母后的兄弟姐妹,如今一个都不剩了。”
山风骤起,卷起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成大事者,本当以天下安定、黎民福祉为先。”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如今的我,未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歹毒,滥杀无辜……师姐,你说,若当初我随你一同修炼,斩断尘缘,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月白身影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杯底与石桌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她抬眸,目光平静:“这可不像你。”
沉默蔓延。
远山之外,晨曦初现,烈焰般的朝霞染红了云海,金光泼洒而下,映在火红身影的眼底。
“呵……”
她忽然低笑一声,眸中颓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灼灼锋芒,“不错,这的确不像我!”
她站起身,衣袍翻飞如焰,“天欲压我,我便破天!地欲困我,我便裂地!人欲阻我,我便——踏出一条血路!”
她回眸,眼中映着朝阳,炽烈如火:“父皇既看不上我,我便让他亲眼看着,这天下,究竟该由谁来主宰!”
……
许舟的神魂缓缓归位,意识重新掌控身体时,脖颈传来一阵酸胀感。他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后颈,另一只手仍稳稳扶着怀中熟睡的汀兰。
少女呼吸均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衣襟,在微凉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考虑是否该再休息片刻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低声交谈。
许舟眉头微皱,轻轻推醒汀兰:“醒醒,外面好像有事。”
汀兰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许舟已经披上外袍拉开了房门。
晨雾中,只见一个身着淡青比甲的丫鬟正挨个拍打厢房的门。那身影颇为陌生,待她转过身来,许舟才认出是林疏雨的贴身丫鬟雪盏——这位在府中地位超然却极少露面的姑娘,此刻正指挥着十几个睡眼惺忪的丫鬟。
“雪盏姑娘,这是?”许舟扣着衣带走到院门前。
他看了看天色,天色尚暗,远处的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连报晓的公鸡都还未出声。
雪盏闻声转身,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姑爷安好。老爷夫人吩咐即刻收拾细软,天亮就启程离城。奴婢正要去请您,您倒先醒了。”
“这么急?”许舟望向主屋方向,隐约可见灯火晃动,“离岁日不过五日,为何不等过完年再走?”
“奴婢也不清楚缘由。”雪盏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是老爷夫人方才突然议定的。”
许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柳家…我记得柳大人不是也要赴任?可要同行?”
“咱们苏家单独走。”
雪盏语速忽然快了几分,“马车都已备好了。老爷夫人乘第一辆,二公子在第二辆,大小姐带着司琴她们第三辆,二小姐与绿巧几个第四辆,您和汀兰姑娘在第五辆。”
她说着突然提高嗓音:“安兰!带人去厨下烧水做饭!其余人随我去文渊阁——都仔细着点,那里头的物件损了半分,卖了你们都赔不起!”
……
……
卯时的鸡鸣穿透晨雾时,苏府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丫鬟们抱着锦盒、箱笼在庭院中穿梭,账房先生带着小厮在廊下登记造册。
许舟和汀兰抬着个沉甸甸的樟木箱穿过回廊,有个年轻小厮想来搭手,却被他笑着婉拒。
“姑爷!”雪盏小跑着追上来,绢帕轻拭额角细汗,“这些粗重物件放后面牛车就好,犯不着占马车的地儿。牛车上头都搭了油布棚子,甭管下雪还是淋雨,保管淋不着、冻不坏。”
许舟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拍了拍掌心的尘土,噙着笑解释道:“雪盏姑娘,这里头都是我娘亲给我留的念想,还有我这几年攒下的书稿,搁在眼皮子底下才踏实些。”
雪盏怔了怔,目光在那斑驳的箱面上停留片刻,忽然轻声道:“难怪府里都说姑爷至孝。”
这话说得极轻,转眼就被淹没在丫鬟们清点物件的报数声中。
她整了整衣袖,又恢复那副干练模样,快步走向正在装车的文渊阁藏书。
早饭过后,苏府上下匆匆登车,车队排开,宛如逃难般仓促启程。
苏儒朔与林疏雨站在府门前,望着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宅院。晨光斜照,屋檐上的积雪尚未化尽,青砖黛瓦间透着几分萧索。
苏儒朔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林疏雨别过脸,悄悄用袖角拭去眼角泪痕,再回头时,已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府门外,苏儒朔的几个兄弟早已候着。
二弟苏照临虽重伤未愈,仍强撑着站在最前头,粗犷的面容上难得显出几分郑重。
他性子莽撞,却并非无谋之人,此刻只是重重抱拳,道:“大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