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他是不结党的孤臣。”许舟给风云系上嚼环,马蹄不安地刨着碎石。
“孤臣?”苏儒朔忽然冷笑一声,“他荀家的儿媳是户部侍郎之妹,女婿是禁军副统领,连府里扫院子的老仆,都是当年跟着荀老将军打天下的老兵。表面上不掺和党争,实则满朝文武哪个不晓得——得罪了荀家,便是断了边塞的粮草,塌了北疆的城墙。”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万寿帝君纵容荀家,太子拉拢荀家,满朝公卿捧着荀家……你以为真是因为荀阁老清廉?不过是需要这根‘定边桩’罢了——边军越稳如泰山,京中那些人才能在琼楼玉宇里安枕无忧。”
风云忽然喷着鼻息甩头,铜铃般的马眼映着他紧蹙的眉头。
他伸手按住马颈,掌心触到一层细汗。
不是战马的热汗,而是自己指尖发凉。
“可陛下为何偏要在这时候……”
他话未说完,便被苏儒朔抬手打断。他望着漫天星斗,低声道:“你当那坐在仁寿宫的人真糊涂?当年太祖斩功臣时,可是连襁褓里的娃娃都没放过。如今荀家权势如日中天……”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半块啃过的豆饼喂给风云,“皇帝的棋局里,从没有‘与世无争’的棋子,只有该什么时候落子的棋子。”
风云嚼着豆饼打了个响鼻,蹄下碎石飞溅。
……
……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驿站被翻了个底朝天。
边军粗暴地掀开每一块地砖,羽林军则细致地检查每处角落,双方明里暗里较着劲,却终究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院中,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列队站好。
太子望着空手而归的甲士们,眉头微蹙,转而温声对徐怀谨道:“徐大人,眼下怕是寻不到凶手了。诸位舟车劳顿,不如先随我回都司府安顿。”
徐怀谨拱手应道:“有劳殿下费心。”
太子转身领着羽林军穿过驿站正堂,白色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银甲映着火光,端的是威风凛凛。
就在许舟牵着风云经过边军队列时,左横江突然出声:“请问,哪位是许舟?”
许舟握缰绳的手骤然收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客客气气抱拳道:“左将军,在下便是许舟。”
这一声问询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正走到堂中的太子突然驻足,微微侧首。
所有羽林军齐刷刷回头,目光在左横江与许舟之间来回扫视。
左横江那张被风沙侵蚀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温和,他上前两步问道:“先生身体可好?”
许舟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依旧恭敬回道:“劳将军挂念,家师身体无恙。”
左横江从怀中郑重取出一块圆润的鹅卵石,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石面:“这石头是严先生早年所赠。当年他说‘持石赠君君莫拒,棱骨犹存敢叩天’。”
他抬头直视许舟,眼中竟带着几分愧色,“如今先生的亲传弟子在我高平遇险,实在惭愧。往后若在此地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我。”
许舟看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嘴角微微抽搐——师父这是给人忽悠成什么样了?
他沉默片刻才道:“将军多虑了,有太子殿下庇护,想来不会再有危险。”
左横江闻言一怔,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太子,压低声音道:“是我唐突了。你先去安顿,改日再叙。我平日就在都司府衙门,随时恭候。”
许舟如蒙大赦,赶紧牵着风云快步离开。
刚出驿站大门,就见太子已端坐在马背上,白色狐裘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苏家姑爷与左副总兵是旧识?”太子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许舟不慌不忙地行礼:“回殿下,在下的授业恩师严遂与左将军有旧,但我此前并未见过将军。”
太子拢了拢狐裘,笑容和煦如春风:“原来如此……”
他转向苏儒朔,语气真诚,“靖安侯,苏家当真一门三杰。长子年纪轻轻任刑侦司司使,听说又要擢升;次子走的是修行之路,日后必入太苍宗。没想到还藏着严先生的高徒做女婿。”
苏儒朔神色淡然:“殿下过誉。犬子不成器,女婿也只是沾了老夫的光,得严先生指点一二罢了。”
太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靖安侯过谦了。苏府藏龙卧虎,难怪父皇常说……”
徐承翰突然挺直腰背,声音洪亮地打断了太子的话:“殿下,恕在下冒昧,现在恐怕还不是谈笑风生的时候。”
他目光如炬,直视太子,“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旁的徐怀谨脸色骤变,急忙呵斥:“承翰!不得对殿下无礼!”
太子却抬手示意无妨,饶有兴致地看向徐承翰:“承翰贤弟但讲无妨。”
徐承翰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太子行了一礼:“我徐家数十口人遭歹人毒手,苏家带来的丫鬟小厮也尽数遇害。这些人虽是卖身的下人,却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他声音渐渐提高,“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
太子神色一肃,诚恳道:“承翰贤弟放心,此事我必会给徐家一个交代。”
他转头望向夜色中的高平城墙,“来驿站前,我已派羽林军快马出城。待他抵达成纪县,便会以六百里加急将奏折送往京城。”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徐承翰,“届时父皇定会调派黑龙卫与密谍司前来彻查。”
徐承翰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多谢殿下!”
……
夜色笼罩的高平城街道空旷寂寥,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商贩早已收摊归家。
羽林军举着火把在前方开道,太子一行人被严密护卫在中间,许舟等人则有意无意地落在队伍后方。
汀兰骑着她的小矮马凑到许舟身边,压低声音抱怨道:“公子,那个左将军也太不懂事了。这种时候跑来跟你套近乎,不是存心要害你吗?”
许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倒懂得不少?”
“那是自然!”汀兰骄傲地扬起下巴,“跟在公子身边这么久,这叫近猪者吃、近馍者饱嘛!”
许舟哭笑不得:“那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