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骘刚回寿春不久,就被步练师叫来了,他的情绪不太高,因为步骘知道,每次步练师找自己,所问的都是和刘贤有关的事情。^零¨点_看_书- !已¨发?布/最`辛*章+节_
这一次,也不例外,此番出兵汉中,一去就是大半年,有些人的相思之苦自然又加重了几分。
步骘落座后,步练师赶忙让人端来了茶水,她便开始关切的询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步骘倒也没有隐瞒,“小姐……这次的战事,非比以往,你是不知道,中郎简直神了,把曹操耍的团团转。”
室内的光线渐渐暗沉下来,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远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黯淡的紫灰。
步骘总算讲完了,但步练师依旧听的津津有味。
侍女悄然进来点亮了青铜雁鱼灯,暖黄的光晕铺开,步骘看着灯影下步练师低垂的侧脸,那平日里如寒梅傲雪般的清冷轮廓,此刻被柔光勾勒,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与柔软。
那份因刘贤而起的深切忧惧与刻骨牵挂,如同无形的丝线,早已将她密密缠绕,挣脱不得。
良久,步骘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饱含着兄长对妹妹的怜惜与一丝无奈。
虽然不是亲妹妹,但步骘不仅对步练师尊重,也当成妹妹一样爱护。
“小姐,你既如此牵挂于他,何苦这般折磨自己?不如当面将你的心意告知刘中郎。这层窗户纸,索性捅开了罢!”
步练师摇了摇头,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极其浓艳的红云,如同春日最炽烈的海棠,一直烧到了耳根。
过了一会儿,步练师才幽幽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想起初次和刘贤见面时,她就被刘贤的风轻云淡所吸引,发现总算一个人没有因为自己的美色而接近自己,这种感觉,让步练师觉得刘贤与众不同。
可来到寿春之后,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刘贤的确不喜欢寻花问柳,可他身边,却已经有了三位美艳不俗的女人。
这两年,步练师的处境变的很尴尬,她和刘贤明明离得很近,却又好像离得很远,两人平时根本就没有交集。
良久,步骘又说道:“中郎他是一个很正派的人,身边纵有佳丽环绕,他也持身端正,谈吐有节,只论军国,不涉风月。他并非那等寻花问柳、猎艳逐欢的轻浮之徒,所以小姐,你和她的事,我觉得实在不宜再拖延下去了,你对他的这份情意,得让他知道才行。”
步练师幽幽的说道:“他并不花心,甚至,可称得上专情自持,这本是极好的品性,令人心折。可于我而言,却是有些疏远。”
步骘当即起身,“这样,我这就去见他,将小姐对他的情意告知,你看如何?”
步练师再次摇头,“不必了,我亲手给他做了一件衣服,烦劳你带过去吧。”
步骘又急又气,“你啊,这又是何苦呢?你不说,他也不说,连我夹在中间,都替你着急。”
当步骘来见刘贤的时候,刘贤正在书房看书,作为一个谋士,闲暇之余看书是一种很好的补充。
刘贤放下书卷,抬眼看来,“是子渊啊。”
“中郎军务劳顿,骘不敢叨扰太久。”步骘说着,将一个青布包裹放在了桌。“这是步小姐亲手为你缝制的衣服,特让我转递给中郎。”
刘贤的目光落在包裹上,看了一会,然后伸出手,解开了系带,露出里面叠放的整整齐齐的一件锦袍。¢看-书+君? ?已*发-布^罪!新\章,劫,
那锦袍是秋香色的底子,蜀锦的面料,色泽温润柔和,宛如秋日熟透的麦浪。袍服展开的瞬间,步骘清晰地看到刘贤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到这一世,刘贤见过太多的锦衣华服,却从未见过如此细密、如此均匀的针线——每寸之间,针脚细如发丝,排布如列阵的士兵般严整划一,挑不出一丝错漏。
领口、袖缘处,用略深一色的丝线绣着连绵的卷云纹,云纹走势流畅飘逸,针法更是精妙至极,云头处甚至用了极细的捻金线勾勒,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这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难以想象的心血与专注。
“做的真不错,好针脚,好手工!”良久,刘贤发出一声感叹。
步骘很想将实情全盘托出,但一想到步练师的叮嘱,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中郎喜欢便好。”
刘贤忽然抬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探灯,落在了步骘的身上。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
“怎么?”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步骘那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脸,“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冷落了她?”
“啊?!”步骘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刘贤,“中……中郎?你原来……什么都知道?!”
刘贤并没有对他解释,贾诩那一夜交给他的情报,这大半年以来,寿春城的任何风吹草动,上面都有记载,步
练师对她的情义,他又何尝不知呢?
“步姑娘心思玲珑,性情坚韧,乃女中俊秀,你回去告诉她,谢谢她!抽空我会亲自登门拜访。”
步骘激动的用力点头,觉得小姐的付出,总算是有回报了。
其实,身边有了三位女人,而且个顶个姿色不俗,对其他的女人,刘贤的心思的确淡了很多。
步练师来到寿春后,刘贤并不是要故意疏远她,原本以为,时间长了,说不定她对自己的心思也就淡了。
若是果真那样,刘贤兴许也不会娶她入门,但是这两年,步练师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这份坚持,岂能不让人心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
腊月的淮水,瘦成了一条青灰色的缎带,迟缓地流淌在枯黄的河岸之间。几艘高大的楼船破开冬日凝滞的水面,一路顺风而下。
虽然冬日酷寒,但是淮水因为是流动的缘故,并没有结冰。
大家难得出来郊游,谁也没有因为天冷觉得乏味,反而内心深处平添了一股兴奋之情。
一同出来乘船郊游,这是刘贤的提议,除了天子之外,还有吕布、高顺、张辽、王楷等人陪同。
除了陈宫不在,大都是当年被困下邳突围的“老人”。
刘贤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大家,他们这些“老人”,自己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而且,他们的份量,是任何时候都不容忽视的。
刘协裹着玄色貂裘,立于船头,他身后半步,站着的就是刘贤。
船行半日,前方河道开阔处,一片广袤的庄园赫然撞入眼帘。·天_禧_暁-税¢蛧! ′更,歆?嶵*筷/青灰色的坞堡如巨大的磐石拔地而起,高耸的望楼刺破铅灰色的天空,箭孔森然。坞堡周遭,是望不到边际、被低矮土埂分割成无数方块的田地。
此刻正值隆冬,田亩里空空荡荡,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更远处,零星散布着一些低矮、破败的房屋,烟囱里飘出若有似无的灰烟,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停船。”
楼船缓缓靠向岸边,有侍从急忙搭上了木梯,刘贤率先下船,随即恭敬地侧身,向船上的天子伸出手臂:“陛下,岸上风物虽萧瑟,然淮南根基在此,不妨一观。”
刘协在张辽、吕布等人的簇拥下踏上河岸。靴底踩在冻硬的泥土和残雪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拢了拢貂裘的领口,极目远眺这片被坞堡阴影笼罩的无垠土地,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朕来到淮南,已有三年之久,如今境内安定,百业兴旺,待来年春暖,冰雪消融,此地沃野千里,定是金浪翻滚的丰收景象!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啊。”
吕布赶忙附和,“陛下说的极是,淮南的百姓安居乐业,有陛下在此坐镇,大家万事无忧,已经相继三年,都是丰收之年。”
王楷亦沉声附和:“淮南能得此安宁,全赖刘中郎与诸公戮力同心。眼前虽荒寂,然只待春雷一响,定是万物生发,一片祥荣的景象。”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空旷的田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众人的话语带着理所当然的乐观,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刘贤看了一会,忽然转向天子,语出惊人,“陛下可知,当年席卷八州、动摇大汉社稷根基的黄巾百万之众,因何而起?这眼前一片片壁垒森严的庄园,连绵无际的私田,正是那滔天巨浪下,最不可饶恕的罪魁祸首之一!”
寒风骤然一紧!
“什……什么?!”
刘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转为一片震惊的苍白。
天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刘贤,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他倚重的臣子。貂裘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惊的。
吕布的表情也凝固了,女婿这是怎么了?大白天的突然说出这种疯话。
“子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吕布忍不住说了一句,他还用眼神提醒刘贤,让他注意言辞。
张辽与高顺两人的脸色也变了,两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刘贤,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
刘贤伸手再次指向了面前浩大的一片庄园,大声说道:“民以食为天,古今亦然,若能丰衣足食,民众何以会起兵作乱呢?张角兄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岂真是妖言惑众?”刘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穿透寒风。
“那是因为!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的田地早已被这些庄园吞噬殆尽!他们的妻儿老小在豪强的皮鞭与地租下苦苦挣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官府的赋税徭役如影随形,如泰山压顶!他们已然被逼到了悬崖绝壁,走投无路。”
“这遍布天下的坞堡庄园,正是吸吮民脂民膏、制造无边流民的巨兽!它们圈占的土地越多,依附的佃奴越多,朝廷的赋税根基便越少,流离失所、心怀怨怼的赤贫之民便越多!此乃动摇社稷、倾覆江山的真正祸根!黄巾,不过是这积弊百年、病入膏肓的躯壳上,最后爆裂开的那道脓疮!”
“请陛下细看
!那坞堡之内,广厦千间,粮仓充盈,暖炉熏香!而堡墙之外,那些茅檐低小的农户,他们耕种的,是谁的田地?他们收获的粟麦,又有几斗能真正进入自己的家中?!”
刘协静静的听着,虽然刘贤今日之言过于震撼,但刘协相信,刘贤绝不是一时脑子发热在胡言,他听的很认真,一边听,一边在认真的思索。
“陛下可知,这天下有多少所谓累世公卿、诗书传家的大族,正是倚仗权势,巧取豪夺!使小民债台高筑,最终只得将祖传的田契双手奉上,沦为依附于庄园、世代不得脱身的佃奴!”
“这一片片的良田,不管是灾年,还是丰年,拥有它们的大族都能旱涝保收,赚的盆满钵满,而租种田地的佃农,即便收成好,所得也仅够果腹之用,若是收成不好,庄园主则一分一毫都不允许他们拖欠。”
停顿了一下,刘贤又抛出了一句惊世之言,“对了陛下,这些庄园,是从来都不会向朝廷交税的,不仅淮南如此,各地皆是如此!”
刘协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茫然。
凛冽的河风卷着刘贤铿锵的话语,在空旷死寂的雪野上回荡。远处坞堡高耸的望楼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将天子一行人笼罩其中。
刘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吕布眼疾手快,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刘贤的话,像一把冰冷而残酷的凿子,将他原来接受的那套关于“太平盛世”、“士族忠良”的认知,凿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
刘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这片土地,看见了华丽庄园基石下,那深埋的、被压榨得只剩枯骨的白森森的民怨。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这腊月的淮河冰水更加刺骨。
刘协的面前出现了两幅画面,一边是朱门酒肉臭,是笙歌夜宴,家中有着囤积如山的粮食;另一边则是住着低矮茅屋的贫民,是面黄肌瘦的孩童,是在灾年风雪中冻饿倒毙的累累尸骨!
而那些庄园主,竟能心安理得地榨干佃农最后一滴血汗,连一丝怜悯、一点拖欠都不允许!这哪里是诗书传家?这分明是敲骨吸髓的豺狼!
更可恨的是,这些坐拥大片良田的大族豪门,他们从不交税,刘协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几乎要爆开了。
“税赋!乃国之命脉!朝廷运转,百官俸禄,宫室修缮,边关军饷,赈济灾民,哪一项不是依靠着天下万民缴纳的赋税?就连陛下每日批阅的奏章,也都是赋税所换来的。”刘贤无奈的露出一丝苦笑,随即摇了摇头,又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刘协一直以为,是战乱频仍,是地方凋敝,是百姓困苦,才导致税源枯竭,国库空虚。他何曾想过,这天下最肥沃、产出最丰厚的良田,这掌握在少数豪强手中的巨大财富源泉,竟然从一开始就游离于朝廷的税赋体系之外!它们像一块块巨大的、流着蜜与油的膏腴之地,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朝廷的手伸不进去,国家的法度在其面前形同虚设!
这些累世公卿、地方豪族,他们兼并了土地,奴役了百姓,榨取了几乎所有的产出,却对社稷没有任何要承担的义务。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刘协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社稷蛀虫!
这四个字,以前或许只是史书上的一个抽象概念,用来形容那些贪官污吏。但此刻,它们有了无比清晰、无比具体、无比狰狞的形象!
就是他们!这些披着华服、满口仁义道德、占据朝堂高位或地方要津的世家大族!他们贪婪地吞噬着大汉帝国的血肉!他们用巧取豪夺来的土地,筑起了一个个独立于朝廷法度之外的国中之国!
他们在自己的庄园里作威作福,享受着不输王侯的奢华,却将供养这个国家的重担推得一干二净!他们在吸食这个庞大帝国的骨髓,让它日渐虚弱、空乏,却还要摆出一副忠君爱国的伪善面孔!
刘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他看到那些巍峨的世家府邸、那些连阡累陌的庄园,瞬间褪去了金碧辉煌的外壳,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正在疯狂啃噬着帝国根基的、巨大而丑陋的白色蛀虫!
它们在笑,无声地、得意地笑着,笑天子的无知,笑他的软弱,笑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
“子山!”
过了好久,刘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颤抖,仿佛声带已被怒火灼伤,“你…你告诉朕这些…很好!非常好!让朕看清了这锦绣江山下的疮痍!看清了那些蛀虫的嘴脸!”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但胸中的惊涛骇浪岂是轻易能平息?
“为何!为何卿家今日方对朕说起?”
刘贤缓缓
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陛下,非是臣有意隐瞒,臣何尝不想剜除这些附骨之疽,涤荡乾坤,还黎庶一个朗朗青天?而是这些庄园的背后,盘踞的力量…其庞大,其根深蒂固,其牵涉之广…远远超出陛下,也超出臣的想象!”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绝非臣危言耸听!”
吕布气的咬牙瞪眼,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可怕的?究竟是谁?你且说来。”
瞧那吕布气呼呼的模样,好像有谁敢跳出来,他就会让他们尝一尝方天画戟的厉害。
刘贤笑了,“温侯敢匹马冲阵,敢独战三英,但面对这绵延数百年、根系遍布朝野、掌握着知识、舆论、人脉甚至私兵的世家大族,又能做什么呢?而且这不是针对某一个大族,而是所有的大族,这些遍及各地的庄园,正是世家大族的私有物品!温侯能用方天画戟杀一个豪族,能杀十个吗?能杀一百个吗?”
“这?”吕布顿时语塞,被问住了。
一旁的张辽和高顺,脸色同样剧变。张辽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明白了刘贤的意思。
高顺则紧抿着嘴唇,那刚毅如石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统率的陷阵营能陷敌阵、摧锋折锐,但面对这遍布天下、根植于乡土和朝堂的“软刀子”,他的陷阵营又能做什么呢?
他和张辽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忧虑。
“温侯,文远,高将军,你们明白了?”刘贤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无力,“没错,就是那些世家大族。他们才是这一片片庄园真正的主人,社稷要治理,国家要运转,离不开这些世家大族!这不是我长他人志气,这是冰冷刺骨的现实!”
刘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刘协和在场所有人的心上,“毫不夸张地说,这朝堂之上,十之八九的公卿臣僚,他们来自哪里?来自颍川荀氏、陈氏?来自弘农杨氏?来自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来自琅琊王氏?又或是其他盘踞州郡的地方大姓?他们又有哪一个家族,家中没有私产,没有庄园呢?”
吕布忽然往左右看了看,这一路出行,他总觉得少了什么,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今日来的这些人,都是当年随他从下邳突围的袍泽,唯独少了陈宫。
现在吕布明白了,陈宫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他是东郡世族的代表,所以,刘贤今天没有邀请他!
难道自己还能用方天画戟把陈宫给挑了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