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
外头走进一名男子。
他身量颇高, 一身山岚色锦袍,如同春日枝叶摇曳的一树青竹。
剑眉狭长英气,凤眸点漆如墨, 丰神俊朗, 一派潇洒。
见到方老夫人身旁的秋水漪, 他微微一楞,“表妹来了。”
方老夫人喜笑颜开,“之逸回来了。”
她拉着秋水漪的手, “这是你大舅母家的表兄。之逸,这是你姑姑家的二表妹。”
梅之逸面上浮现出了然之色,笑道:“原来是漪表妹回来了, 难怪祖母这般高兴。”
他歉然道:“表妹见谅, 表哥近日捉襟见肘, 改日再为表妹奉上见面礼如何?”
方老夫人在秋水漪耳边悄声道:“你未来表嫂的祖父乃是当世大儒,正正经经的书香世家。他个泼猴, 逗自个儿未婚妻,却不甚将人家姑娘的藏画毁了。那姑娘面上没说什么, 回去却哭了一场。你表哥得知后, 费了好大功夫请人补全那画, 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给赔了进去。”
秋水漪听了好奇, “什么画?”
以梅家的家世, 身为嫡长子的梅之逸定是身价不菲。
什么画这么昂贵?
方老夫人低声, “文晋公。”
前朝书画大家, 柳文晋。
这位大儒科举出身, 因性情刚正不阿, 遭小人陷害,被贬三次。
后破了一个大案, 声名鹊起,在民间威望极高,得以重回中枢。
当时的君主尚且贤明,与柳文晋君臣携手,一度创立了盛世。
可惜,君主早逝,留下幼子与满朝的财狼虎豹。
柳文晋悉心辅佐幼帝,在幼帝亲政后干脆利落地致仕归乡。
他晚年醉心书画,一幅锦鸡报晓图享誉书画界,此后游走山水间,收徒作画,好不畅快。
柳文晋一生为大祁鞠躬尽瘁,尽职尽责,无论是在政界还是书画界,他的声望都极高。
他死后,幼帝无故夭折,留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
泱泱大祁如同一只即将死亡的雄狮,世家大族如鹰鹫般吸食着它的血液丶啃食它的骨肉,令大祁快速走向灭亡。
也迎来大殷的初生。
柳文晋虽是前朝人,但他地位崇高,备受推崇。他的大部分藏画都随他一同埋葬在尘土中,唯有少部分流传下来。
他的画千金难求,价值连城,未来表嫂能有他的存画,可见其家世显赫。
也见她心怀的宽阔。
要是她如此珍贵的藏画被人弄坏,别管是不是未婚夫,先打一顿,再谈赔偿的事。
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秋水漪对梅之逸笑了笑,打趣道:“表哥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只为了见面礼才来的。”
梅之逸爽朗一笑,弯腰赔礼,“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表妹见谅。”
秋水漪不客气地应下了这声道歉,笑容温和无害,“好吧,那我就原谅表哥。”
一时之间,堂内笑声一片。
气氛和睦,方老夫人顺势为秋水漪介绍坐在邱氏丶罗氏身后的姑娘们。
“这是你大舅母家的二表姐芳茹。”
梅大舅舅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已出嫁,次女待字闺中,尚未许人家。
邱氏身后端庄贤淑的姑娘轻轻弯了弯唇角,“漪表妹。”
“这是你二舅母家的芳竹丶芳晴。”
名唤芳竹的少女悄悄打量着秋水漪,见她看过去,忙收回目光,小声道:“漪表妹好。”
芳晴与罗氏生得极像,一双桃花眼明媚善睐。
她光明正大的看着秋水漪,眼睛一弯,笑意便泄了出来。
“漪表妹,我是你四表姐。”
秋水漪一一见礼,又将备好的见面礼送出去。
梅氏为梅家姐妹准备的是同种材质的玉簪,但根据她们的喜好,制成了不同的样式。
梅之逸的是一枚玉佩。
二舅母将还有个将将开蒙的小表弟,便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送完礼,秋水漪回到方老夫人身边,“娘为外祖母与舅舅舅母准备的礼还在马车上,等明个儿卸了车,我再给外祖母送来。”
方老夫人嗔怪道:“人来就好,还送什么礼。”
“娘也是一片孝心嘛。”秋水漪抱着方老夫人的手臂。
念及许久不见的小女儿,方老夫人目光柔和下来,心中发酸发软,“你娘一向孝顺。”
擡头望了眼天色,顺势将眼中的酸涩压下去,方老夫人问邱氏,“老大老二何时回府?天色不早了,得好好给我乖乖外孙女接风洗尘。”
邱氏忙回:“应当快了。母亲放心,厨房那儿媳身边的潘嬷嬷一直盯着呢。”
方老夫人满意点头,“你做事一向妥帖。”
邱氏露出笑意。
将将说完,外头丫鬟便禀报,“大老爷丶二老爷回来了。”
“还真是巧,刚说起他们就回来了。”罗氏巧笑嫣然。
“母亲,那儿媳先去准备宴席。”
邱氏起身。
方老夫人挥手,“去吧。”
邱氏将梅之逸带走,罗氏坐不住了。
一整日没见着丈夫,她也想。
方老夫人没好气地撵她,“赶紧去。”
罗氏面带红霞,含羞带怯地走了。
宽阔的正堂只剩下秋水漪祖孙与三个表姐。
望着四个花儿一样的姑娘,方老夫人止不住地笑。
忽的,她“咦”了一声,疑惑问:“乖孙,你姐姐呢?怎么外祖母过寿也不见人影。”
秋水漪面不改色,“姐姐本是要随我一道为外祖母祝寿的,但她出发前染了风寒,娘便将她留下了。”
“染了病,那是要好好将养。”
话虽如此说,方老夫人脸上仍是露出几分遗憾。
秋水漪抱着外祖母的手臂,撒娇道:“还有我陪着外祖母呢。等您下次祝寿,我一定和姐姐一道来。到时候,就怕外祖母嫌我们腻歪。”
方老夫人乐呵呵地笑,眼角皱纹上弯,如同一道道波纹。
“外祖母哪会嫌你们。”
“祖母哪会嫌弃表妹,她分明是嫌我们呢。”梅芳晴鼓着脸,气哼哼地说。
方老夫人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祖母平日里对你们还不够好?和你娘学的,净爱拈酸吃醋。”
“孙女心中有祖母,才会拈酸吃醋。”梅芳晴笑盈盈地坐到方老夫人另一边,脑袋搁在她肩上。
“你这丫头的嘴,比你娘还甜。”
梅芳晴笑弯了眼,“多谢祖母夸奖。”
方老夫人哭笑不得。
梅芳茹坐姿端庄优雅,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一抹笑。
梅芳竹面上虽是笑着的,目光中却含了一丝隐秘的羡慕失落。
将几人的神情收入眼底,秋水漪对梅家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
说笑间,邱氏踏门进来,“母亲,可以开宴了。”
“好。”方老夫人在秋水漪和梅芳晴的搀扶下站起,“快来尝尝咱们洪梁的菜肴,和京城的有何不同。”
秋水漪笑着说好。
宴席设在寿安堂的偏厅,分成里外两桌。
还未到偏厅,秋水漪的视线便被站在门口的两名中年男子吸引。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面容也有几分相似,一个眉眼肃正,一个笑如朗月。
年轻些的怀中抱着一个男童,粉雕玉琢,精致可爱,肉嘟嘟的小脸偏偏板着,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秋水漪看了好笑。
大舅舅二舅舅家的表哥表弟,跟掉了个包似的。
不知道的,瞧着大舅舅和荣表弟那一模一样的神情,还以为是亲父子呢。
梅大老爷快步向外走。
梅二老爷抱着梅之荣跟在后头。
梅芳晴唤了声“大伯”,主动松开搀扶着方老夫人的手。
“娘,您当心些。”
梅大老爷小心扶住方老夫人,目光看向秋水漪时柔和下来,“漪儿,我是大舅舅。”
“大舅舅安。”
秋水漪见礼。
“一家人,这么客气作甚?”
追上来的梅二老爷盯着秋水漪不放,看着看着,眼圈蓦地红了,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孩子,我是你二舅舅,快叫声舅舅来听听。”
秋水漪提着笑,“二舅舅。”
“诶!”
梅二老爷热泪盈眶,一把将秋水漪抱在怀里,“好外甥,我等这一声舅舅,等了十六年,总算是等到了。”
秋水漪懵了。
梅芳茹侧过头,紧紧抿着唇,以免自己笑出声,不敬长辈。
梅芳晴丝毫不给亲爹面子,冲他翻了个白眼。
梅芳竹犹豫片刻,小声开口,“爹,弟弟不舒服,你让我来抱吧。”
被淹没在两人中的梅之荣开始挣扎。
梅二老爷这才发觉自己儿子成了夹心,忙松开秋水漪。
梅之荣扭着屁股,顺着亲爹的长腿往下滑。
平安着地后,他对梅二老爷怒目而视。
梅二老爷尴尬地笑了两声,“对不住儿子,爹把你忘了。”
梅之荣不给他好脸色。
“你二舅舅性子跳脱,别见怪。”
梅大老爷低沈的嗓音在秋水漪头顶响起。
她摇头,“二舅舅和表哥一样有趣。”
思及长子,梅大老爷眼中添了无奈。
见他们笑闹完了,方老夫人开口,“好了,进去吧,再晚些,菜都该凉了。”
老太太发话,小辈自然遵守。
梅之荣甩开亲爹的手,不顾两个姐姐挽留,径直走到秋水漪身边,小脸严肃,“表姐。”
而后伸出了手。
这是要她牵的意思?
秋水漪将小表弟软绵绵的手握在掌中,笑盈盈地逗他,“表弟的手好软。”
梅之荣老成点头,耳后根却红了一片,让人看了好笑。
洪梁的菜肴多香辣,秋水漪在饭食上并不是个挑剔的人,只要能入口,她都能吃。
被这香味激的,不知不觉便吃多了。
饭后休憩了会儿,便各自回屋。
秋水漪被安置在梅氏未出嫁的院子,出了寿安堂,她叫住梅大老爷。
“大舅舅,突然想起来,我爹还有事和您交待。”
梅大老爷弯腰对妻子轻言两句,邱氏点头,带着梅芳茹先行一步。
甥舅二人绕到无人的凉亭边上,秋水漪问:“大舅舅都安排好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