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鸿胪寺卿刘思礼。
商行门口依旧灯火通明,不过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有雇员,有负责具体事务的管事,甚至还有几个尚未离京的村落代表,
天福村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村抽中了乡村改造。
刘思礼翻身下马,迎面走来的是账房卞荣。
卞荣脸色凝重,走到刘思礼身旁,低声说道:
“大人,来者不善啊。
整个库房都被查封了,
百余人在商行里四处翻找。
江永怀更是被扣押,至今下落不明。”
刘思礼脸色凝重到了极点,深陷的眼眶透着浓浓的疲惫。
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说罢,便带着一行人匆匆朝库房走去。
与商行内灯火通明、装饰简约不同。
库房通道显得十分简朴,
水泥地面凹凸不平之处都未加遮掩。
灯火也很昏暗,人走在其中,看不清面容,
只能瞧见一道道模糊的黑影。
来到库房门口,这里已被十余名刑部吏员把守。
他们手持长刀与火把,警惕地看着来人。
刘思礼见他们这副模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本官是鸿胪寺卿刘思礼,你们管事的是谁”
一名面容刻板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声音沙哑地说:
“拜见刘大人,下官是宪部员外郎湛于飞。
平大人正在库房内勘验现场,
请刘大人稍等片刻。”
“勘验现场要勘验到什么时候”
刘思礼声音陡然拔高,随后看向他身后的十几名吏员,斥骂道:
“库房重地,货物众多,
你们一个个拿着火把想干什么
是打算把整个应天商行都烧了吗”
湛于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回头看了看,然后挥了挥手:
“把火把撤了。”
做完这些,他看向刘思礼,沉声道:
“刘大人,我们身为朝廷官员,从未操持过商贾之事,
不知还有这等门道,请大人恕罪。”
刘思礼脸色黑得像炭!
这话明显是在指桑骂槐,暗讽他这一帮人参与商贾之事,不务正业。
刘思礼深吸一口气,喝问道:
“本官问你,什么时候能勘验完现场,商行何时能恢复正常营业”
“此事下官不清楚,请刘大人稍作等候。”
此话一出,现场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随行的不少雇员纷纷哗然:
“要是你们勘验一整晚,
商行明天还怎么做生意”
“是啊,我们还得上货呢…不然明天卖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湛于飞扫了一眼,说话的大多是肤色黝黑的百姓。
他们虽穿着商行的衣服,但身上的乡土气息仍难以掩饰。
他额头冒出一丝冷汗,
眼前的刘思礼他不怕,大家都是朝廷官员,顾及身份。
可面前的这些百姓不一样,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该骂就骂。
湛于飞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请诸位稍安勿躁,不要喧哗。
平大人在里面勘验现场,你们这样吵闹,会影响仵作和吏员的工作,时间只会拖得更久。”
他看向刘思礼,躬身一拜:
“刘大人,公务在身,还望见谅。
请刘大人让这些雇员离开这里,刑部办案,任何人不得靠近。”
“文书,刑部的文书在哪里”
刘思礼脸色阴沉如墨,他心里明白,
这就是党争,是有人在借机攻讦!
商行断了不少人的财路,
他女婿在的时候,没人敢放肆。
女婿一走,就有人来寻衅滋事,简直岂有此理!
同时,刘思礼也清楚,
若不妥善处理此事,他这个官就颜面扫地了。
日后再想有所作为,那将难如登天,无法服众。
湛于飞把文书递了过去,刘思礼接过迅速扫视一眼,问道:
“商行协同办案,里面有商行的人吗”
湛于飞神情一滞,解释道:
“刘大人,勘验现场需要保护现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等勘验完成后,会有商行的人协同办案,
平大人也会有很多问题,需要商行方面作出解释。”
刘思礼双手叉腰,在原地踱步,气得笑了起来:
“这说的是什么话!
锦衣卫和京府查案之后,
商行已经清理了尸体,地都打扫了三遍,你们还能看出什么”
“大人,请您息怒,在门口等候吧。”
“等你妈个头!”
刘思礼破口大骂,伸手指着湛于飞骂道:
“老子在北疆吃沙子的时候,你还在被窝里吃奶呢。
这点小手段还说得冠冕堂皇,全是胡扯!
现在,给本官让开,鸿胪寺要清点外邦货物!”
“刑部办案,任何人不得……”
“行了!大明律明文规定,对外邦诸多事宜由鸿胪寺和礼部操持,你们刑部插什么手
是外邦人犯事了,还是凶手是外邦人”
“外邦人在哪里”
湛于飞呼吸略显急促,心中压力剧增。
“鸿胪寺处理外邦之事乃朝廷机密,任何人不得打探、旁观。
外邦之事,还轮得到你刑部一个小小的郎中、员外郎过问简直放肆!”
刘思礼声音陡然拔高,喝道:
“给我闯进去,保护友邦货物!”
随行的一众鸿胪寺吏员见顶头上司都发话了,二话不说便冲了上去。
商行的一行人见状,眼睛也瞪得老大,争先恐后地向前挤,同样涌了上去。
“住手!”
“住手!”
“刑部办案,任何人不得进……啊……”
湛于飞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拳打在眼睛上,发出一声惊呼。
“噌!”
长刀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一名刑部吏员抽出了刀。
刚要倒地的湛于飞见状,喝道:
“你要干什么!把刀放下!”
但为时已晚,刘思礼见状啐了一口,骂道:
“刑部吏员阻拦国朝大事,妄图以武破坏睦邻友好,给本官统统抓起来!!”
话音刚落,局势瞬间失控。
一行人蜂拥而上,带着怒气将刑部的人按倒在地,拳脚相加。
“谁掐我,谁掐我!!”
一名吏员挣扎着呼喊,但身体被两人死死压住,只能出声叫嚷。
可这一喊,动手的人更多了,几乎不到三息时间,他身上就布满了淤青。
“轰!”
商行大门被撞开,一行人冲了出去。
刘思礼随后赶到,此刻他满脸怒容,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封锁出口,暹罗宝石丢失,找不到宝石,任何人不得离开!”
百余名雇员蜂拥而入,
将躲在角落歇息、满脸惊愕的平文博等人团团围住。
平文博从地上站起来,脱下手套,看着包围过来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是干什么鸿胪寺要造反吗”
刘思礼盯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我看是你刑部官员企图抢夺商行财宝,破坏外邦情谊!”
“拿纸笔来!”
下一刻,平文博惊愕地看着刘思礼当场写了一封文书。
随后,刘思礼堂而皇之地从怀中掏出大印盖上,说道:
“本官得到消息,刑部官员平文博、湛于飞意图抢夺暹罗朝贡贡品,鸿胪寺前来清点贡品!
请平大人到一边去,若有阻拦,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平文博有些错愕,脸色旋即变得难看。
他看着刘思礼,沉声道:
“刘大人,您初来京城,如此行事是否有些不妥”刘思礼眉头紧皱,走近几步,盯着平文博,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本官出身辽东,当官之前做的就是剿灭山匪的行当,
你当本官是被吓大的
你带人来砸商行的场子,断京畿百姓的生计,本官把你扣起来是为你好。
不然等明天百姓们知道了,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声音冷冽,在昏暗的库房中显得格外阴森。
平文博喉咙动了动:
“刘大人,本官此次前来拿着刑部的文书,请刘大人不要执迷不悟。”
“说的什么狗屁话!
你这套说辞去跟阿琚苗他们说吧。
本官告诉你,商行里售卖的货物有些是外邦的。
明天商行要是不能照常营业,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看好自己的家人孩子,那些外邦人可不管你是什么刑部郎中。”
说完,刘思礼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众多雇员,大手一挥:
“把这些碍眼的人都赶到一边去,该进货的进货,该清扫的清扫,不能耽误明天做生意。”
“是!”
一众雇员眼睛亮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大人,他们对刘思礼的印象大为改观!
此人做事看似粗暴,却直击要害,整个人像地痞流氓。
要是站在对立面,他们自然不喜欢。
但现在刘思礼是自己人啊。
商行有这样一位大人,应该能安稳一阵子了。
一行人忙活起来,刘思礼则拉着天福村的老者走到平文博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个村落代表。
他面容和善地说:
“诸位放心,刑部今天想让商行关门,本官已经应对好了。
明天商行继续营业,这些坏人已经被制服,也已经认错了。
大家千万别记恨他们,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话虽如此,可为首的天福村老者一改往日的窝囊,抬起头,颤颤巍巍地看向平文博说:
“村子破败很久了,人也少了,老汉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就盼着村子能热闹些。
你是大人,我是草民,我的命贱,您的命贵。
但老汉我也曾跟随洪武老爷打过仗,见过血,人肉都吃过。
你要断我们的活路,老汉就断你的生路。”
老汉声音平缓却带着颤抖,给库房增添了一丝阴森的气氛。
平文博脸色一僵,嘴唇紧闭。
刘思礼有些诧异,看着老者问道:
“老伯您当过兵”
老者摆了摆手:
“飞熊亲军指挥司的小卒严二,在鄱阳湖上翻了船,被桅杆砸断了手臂,就回家种田了。”
刘思礼大为震惊:
“这……老伯您今年高寿”
“七十一了,天福村就我一个老家伙还能走动,就稀里糊涂被拉到应天城来了。”
“快快快……快请,
来人,好好招待老伯,这可是我大明的功臣啊。”
这时,卞荣匆匆走来,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大人,刑部右侍郎凌大人来了。”
刘思礼弯腰搀扶的动作一顿,把老汉交给身旁的吏员。
等他直起身来,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凝重,骂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牛鬼蛇神都来了”
话虽如此,刘思礼还是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出库房,临走时还叮嘱众人好好进货。
商行门口,凌汉身穿绯袍,脸色凝重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商行。
夜色已深,天空布满乌云,整个商行门前气氛凝重。
三十余名吏员守在商行门口,脸上满是愤怒。
凌汉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凌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过来。
刘思礼从商行侧门走出,脸色同样阴沉。
走到近前,刘思礼躬身一拜:
“下官刘思礼拜见凌大人,未能及时迎接,还请大人恕罪。”
凌汉双手背在身后,打量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那些气势汹汹的吏员。
其中一些人身上还有手印和脚印,显然刚经历了一番冲突。
“刘大人,您心中有怨气啊。”
“下官不敢。”
“吏员来报,刘大人似乎不允许刑部查案”
凌汉声音平静。
“刑部查案不能耽搁商行营业,更不能影响大明与外邦的睦邻友好。”
“一个商行有那么重要吗”
凌汉脸色有些古怪,声音抑扬顿挫。
“百万村民的衣食所系。”
刘思礼站直身体,淡淡地说:
“案发当日,刑部避之不及,一个人都没来。
如今凶手都发臭了,刑部却跑来查案。
下官敢问凌大人,今天能查案,明天能查案。
是不是一年两年后还能查案子子孙孙查个没完没了”
听到这话,凌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今日之事是刑部考虑不周,请刘大人见谅。
人,本官可以带回去吗”
刘思礼拱了拱手,没有说话,然后看向身后的吏员。
吏员心领神会,很快一行人被带了出来。
有的人浑身狼狈,鼻青脸肿;有的人面露愤恨;有的人低头不语。
凌汉见状,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两刻钟后,刑部衙门。
凌汉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正堂,见到了衙房中的尚书赵勉。
“见过大人。”
赵勉抬起头,站起身走到一旁坐下,示意凌汉也坐下。
两人都落座后,他笑着问道:
“怎么样”
凌汉如实回答:
“刘思礼态度强硬,把人都赶了出来,还找来了暹罗将军阿琚苗。”
赵勉听后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哦难得啊,鸿胪寺卿做事如此强硬,日后对付那些无理外邦倒是得心应手了。”
凌汉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开口了:
“大人,何必多此一举事情已经结束了,刑部衙门为何要参与进来”
赵勉收起笑容,整个人也平静下来。
他看着手中的茶杯,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这是立场之争,就算刑部不想参与,也无法独善其身啊。
你我可不像那陆大人,他做官能为百姓说话,是因为有陛下与太子护着,也没人找他麻烦。
可你我呢
刑部本就是个不受待见的衙门。
你我身为官员,若不为官员说话,日后刑部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凌汉面露沉默,呼吸略显急促。
赵勉知道他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便开口说道:
“斗南兄,我知道你的难处,也明白你心中秉持的理念。
但你我在朝为官,身处这官场洪流之中,身不由己啊。
党争一起,咱们只能选一边。
若两边都不站,最先倒霉的就是咱们。”
“为国为民也没什么不好。”
凌汉声音沙哑。
“如监守盗,不分首从,并赃论罪,一贯以下杖八十,四十贯处斩。
官员受财枉法,一贯以下杖七十,八十贯绞。
官吏一旦犯有赃罪,立即除名,永不叙用。”
赵勉摇了摇头,念了一段大明律:
“斗南兄,这样的律法,你能做到吗”
凌汉沉默不语。
赵勉耸了耸肩,轻抿茶水:
“那不就结了。
你来刑部衙门也有段时间了吧。
看看你我平日里处理的都是些什么案子。
七成都是民告官的案子啊。
人家千里迢迢来告官员,还要咱们这些官来审,
打的是你我官员的脸啊。
可偏偏你我还要笑脸相迎,好生伺候,
民告官,千古奇闻,自古未有啊。
你我都是官员,
总不能让百姓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凌汉继续沉默。
赵勉见他这副模样,轻轻摆了摆手:
“行了,今天这么一闹,只是找个由头。
明天礼部、刑部和大理寺会联合查案,
到时候让应天商行关门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