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逸觉得,自己不该来这儿当电灯泡。
经历过最初的“相爱相杀”后,
刘黑鹰与雅蓉很快就腻歪在了一块儿。
他们说着一些让陆云逸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
诸如“多日不见,将军愈发英武”之类。
原本陆云逸坐在桌旁,此刻已站到雅间角落的窗户前,能感受到窗户缝隙中传来的阵阵冷风。
他假装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不知何时,陆云逸的眼神变得深邃,望着微微抖动的窗纸,怔怔出神。
距离离京已过去三个月,京城的消息陆续传来。
争斗仍在继续,但局势已初见分晓。
一些原本赋闲的勋臣武将重新得到启用。
他们有的加入年后的北征大军,有的前往四方镇守练兵。
原本的太子属官左、右春坊和司经局被裁撤,转而改组为詹事院。
唐铎担任詹事,而后辞官还乡。
他曾任刑、兵二部尚书,还做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朝堂根基深厚。
陆云逸在京城时,时常能见到他,
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也是真正的太子宾客。
如今就这么回乡了,太子属官的势力遭到了削弱。
另外,湖广安福千户所千户夏得忠诱使九溪洞蛮作乱。
叛乱被平定后,朝廷下令设置九溪、永定二卫,并将大庸卫改为千户所。
在敌进我退的态势下,朝廷在湖广的力量大幅削弱。
而在京中见过的信国公汤和,不再节制凤阳中都留守司。
听说他身体出了问题,无法言语。
中都留守江夏侯周德兴也已启程进京,
中都留守司最终会落入谁手,尚未可知。
此外,应天商行关停一月后重新营业。
其中争斗可谓艰难,还引发了几次民变!
重新开门的应天商行依旧生意火爆,人来人往。
只不过,这一次商行的供应链出现了一些波折。
原本许多由村庄直接供应商行的物品,
如今要多经过一道中间商转手。
陆云逸明白,这也是一种妥协,
但不管怎样,能重新开张总比一直关门要好。
至于其中弯弯绕绕,日后再清理便是,这是必要的代价。
朝廷也并非毫无收获。
水泥工坊与混凝土工坊开始在应天修建。
宫中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要将靠近官道、原本破败的村庄重新整修。
村子出一部分钱,朝廷出一部分钱。
若村子没钱,就由商行介入,
看看能否挖掘出商业价值,用日后赚的银钱偿还。
随着练兵的军候陆续返京,风波渐渐平息。
只不过,比起离京时,局势更多了几分波谲云诡。
“云儿哥云儿哥.”
叫喊声从身后传来。
陆云逸喊了几声才回过神,回头望去。
刘黑鹰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重新穿上了厚重的甲胄。
雅蓉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抬头。
陆云逸察觉到屋内的尴尬气氛,摸了摸鼻子说道:
“我想起有件事,需要回衙门处理,饭就不吃了,你们二人好好聊聊。”
说完,陆云逸不顾刘黑鹰的阻拦,径直离开了雅间。
门口,他见到亲卫胡小五,吩咐道:
“时刻警惕,看好你家大人,要是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胡小五有些愕然,随后连连点头。
离开酒楼,扑面而来的冷风让陆云逸呼吸一滞。
他披上披风,使劲裹紧,
又戴上大宁特有的毡帽,护住耳朵,疾驰而去。
不多时,陆云逸回到位于三宝街的陆府。
这处府邸不在权贵聚集之地,而是在闹市旁的清净之处。
它占地颇大,且去哪里都很方便。
这是在庆州迎娶婉怡时,岳父刘思礼给的嫁妆。
此外,大宁城内还有商铺和田产,
只是陆云逸还没来得及去查看。
翻身下马,陆云逸一眼就看到裹得严严实实,从大门里跑出来的王伯。
他一如往常,个子不高,脸颊憨厚,带着褶皱。
只是如今,他的鼻子冻得通红,不停地耸动着。
“老爷,快进府,外面风大。”
王伯的喊声在风雪中略显微弱。
但陆云逸还是听到了,将战马交给他后,快步走进府邸。
不多时,王伯安置好战马也走了过来,身上已落满白雪。
他连忙接过陆云逸的披风,一边打扫一边说:
“老爷啊,这大宁真是天寒地冻,这么大的风雪,让人望而生畏。”
陆云逸笑了笑:
“你是云南人,那边气候温润,在大宁待着,还习惯吗”
王伯一愣,连忙挤出笑脸:
“老爷说笑了,我们做下人的,主家在哪里,小人就在哪里。
只要主家习惯,老仆就习惯。”
“呵呵..”
陆云逸笑着点头:
“刚到大宁,有许多事要操办,你辛苦了。
要是觉得衣物不够,就多买些穿上。
大宁的风雪能冻坏骨头,千万不能马虎。”
王伯笑容满面,连连躬身,接着说道:
“老爷,小人有件事跟老爷说。”
“说。”
“府里的马厩不太挡风,昨天我就见那马儿冻得打颤,睡不好觉。
所以小人想请城中的匠人来修缮一下。
只是小人不懂战马习性,
要是这天气对战马有好处,那就不用修了,所以想问问老爷。”
“嗯”
陆云逸沉吟片刻,沉声道:
“修一修吧,家里战马有些是在应天补充的。
南马和北马比起来,还是不耐寒,需要适应。”
“是,老爷,明天我就找人来修。”
王伯微微躬身。
“对了,把府里的门房也重新修缮一下,
你们没经历过大宁的大风天,可能会受不了。”
“多谢老爷!”
陆云逸点点头,迈步走向正堂。
这处府邸的设计十分巧妙。
即便外面风大雪大,可进了庭院后,
雪就变得轻柔,缓缓飘落,景色十分美丽。
推开房门,走进正堂,
陆云逸看到早已等在门口的沐楚婷与邓灵韵。
桌上摆着饭菜和碗筷,想来二人刚在吃饭。
“突然回来,倒是打扰你们吃饭了。”
沐楚婷瞥了他一眼:
“夫君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巴不得夫君天天在家吃饭!”
一旁的邓灵韵裹得严严实实,小脑袋不停点着。
“冷不冷”陆云逸问道。
“冷太冷了,不过这里的雪也特别美。”
邓灵韵声音俏皮,依旧活泼灵动。
陆云逸笑了起来,打量着四周,然后走到窗边,
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让冷风吹进来。
“屋里有炭火,要保持空气流通。
虽说屋子有通风道,但还是保险点好。”
沐楚婷面露诧异:
“夫君要是不通风会怎样”
“会死,就算救过来,也可能变成傻子。”
陆云逸一边说着,一边在桌旁坐下:
“每年从内地来的军卒中,总会有一些不注意的人伤亡。
大概是怕冷,他们把帐篷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然后在里面点上炭盆。
虽然暖和了,却丢了性命。”
沐楚婷和邓灵韵都心有余悸。
邓灵韵轻快地走到窗边,把窗户缝隙开大了些。
白的冷风灌了进来,她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哇”
“快过来吃饭,你们刚到北疆,还不适应,不能被冷风直吹。
而且,吃饭要多吃,长胖点。
身上有肉,才能在这冰冷的天气里扛过去。”陆云逸接过沐楚婷递来的碗筷,喋喋不休地说着。
“夫君,您好像自从来了大宁,话都变多了。”
沐楚婷又把筷子递过去。
陆云逸笑着解释道:
“在这种严寒天气下,人的心情容易变得烦闷、阴郁。
所以要多说话,多和人交流,这样心理才不会出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整个大宁都吵吵嚷嚷的原因。
当然,百姓和军卒们不是有意识这么做,而是出于本能。
因为和人交流说话,会让人感觉舒服。”
陆云逸突然想起一事,笑着说:
“今天我见到了周大人,大概因为他位高权重,都司里没人能和他聊天。
一见面,他就拉着我说了一大堆。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不想在这儿待了,想去南方。”
“还有这种事”
沐楚婷瞪大眼睛,满脸惊讶。
哪有第一天见面就推心置腹的。
“孤独寂寞的环境会让人变得外向,
周大人在北方待了快十年,也和北人差不多了。”
陆云逸端起饭碗,邓灵韵贴心地端起一个盘子,给他倒了些菜汤。
三人就这么吃着饭,火炉的热气在屋内弥漫,
把三人的脸颊都映得红彤彤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吃过一碗饭,陆云逸说:
“明天让厨房准备些面食,为夫要开始忙了。
这天寒地冻的,吃米饭不太抗饿。
你们不用跟着我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是,夫君.”
沐楚婷温婉一笑,邓灵韵也把脑袋从米饭碗里抬起来,嘿嘿笑了笑。
“夫君,姐姐什么时候到”
沐楚婷问道。
陆云逸狼吞虎咽的动作停住,想了想:
“应该就这几天了,最近风大雪大,可能会有些耽搁。”
说着,陆云逸扫视她们一眼,发现她们脸上都有些忐忑。
便放下碗筷,笑着说:
“你们放心,婉怡性子很好,你们不必担心。”
可这么一说,两人却显得更委屈了,心神不宁。
陆云逸无奈地挠挠头,斩钉截铁地说:
“好了,这事别纠结了,等人来了,相处一段时间就好了!”
见他这样,两人连忙坐正:
“是夫君。”
酒足饭饱,陆云逸没有休息,而是来到书房。
在这里,一个人早已等候,
他是都指挥使司经历司的都事伍素安。
伍素安三十多岁,长得文质彬彬。
只是肤色黝黑,身上的长袍还有些补丁,看上去有些狼狈。
见陆云逸进来,他连忙躬身行礼:
“下官伍素安,拜见大人!”
伍素安眼中带着一丝激动。
他在下衙时接到命令,等天黑后到这儿来……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
他一直勤勤恳恳,不求上进。
但他也不是榆木疙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新官上任,需要在衙门里找些亲信,自己被选中了!
陆云逸点点头,回到书桌后坐下,上下打量着他,笑道:
“坐,别客气,你的名字我可听不少人提起过。”
伍素安搬来一把椅子坐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大人听说过下官”
“听说过,今天在衙门,
一些军卒讨论努力是否有用时,提到了你,说你文书写得好。”
这么一说,伍素安脸色陡然变得尴尬,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最后叹了口气:
“大人,这种传言下官也知道,
衙门里的吏员和军卒向来都这么说。
说下官文书写得好,却升不了官。”
陆云逸对他的坦诚感到意外,把桌上一杯茶水推过去:
“喝杯茶,暖暖身子。”
“多谢大人。”
伍素安捧着茶杯,感受着上面的温热,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陆云逸抿了口茶,笑着问道:
“你想升官吗”
如此直白的话,让伍素安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大人,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大脑也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陆云逸又抿了口茶水,并不着急。
眼前的伍素安,他写的文书陆云逸看过一些。
确实十分工整,条理清晰,言简意赅,是个人才。
奈何,大宁都司的经历匡晓飞,是佥事段正则的亲信。
匡晓飞没什么本事,只是得过且过,
还牢牢占据着经历的官职,几年都没变动过,一众都事都求升无门。
过了许久,伍素安终于开口:
“大人,下官想升官。”
陆云逸听后点点头:
“嗯,倒是实在。
说说吧,说说你在大宁都司这些年的见闻。
不用事无巨细,谈谈你的感受就行。
对了,你在别的地方做过官吗还是一开始就在大宁”
“回禀大人,下官是大宁人,恰好读过书。
都指挥使司组建时,就招下官进了衙门。”
“嗯,说吧.”
昏暗的书房内,烛火闪烁,外面冷风呼啸。
屋内的温暖,让人感到安心。
伍素安沉吟片刻,开始娓娓道来他对大宁都司的印象和了解。
亥时初,也就是晚上九点左右,天色早已漆黑。
外面的冷风丝毫未减,依旧呼啸着。
狂风将原本有规律的大雪吹得毫无章法,雪在天上胡乱飞舞。
大宁城文昌街,是夜晚大宁最繁华的地方,有酒肆和妓馆。
即便现在风大,路上行人不多,但依旧灯火通明。
透过那单薄的窗纸,能看到一个个饮酒作乐的人影。
这时,整齐的甲胄碰撞声在文昌街响起。
一队百余人的人马自西而来,迎着冷风,
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风雪中。
他们身披黑甲,带着披风,头上戴着毡帽,手上戴着手套,脸上还戴着狰狞漆黑的面甲。
就像从黑暗中走出的凶神,
让不少行人纷纷后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文昌街的胡桃楼,
是城中草原女子最多的青楼妓馆。
草原女子人高马大,体格健壮,很受城中一些权贵喜爱。
都司经历匡晓飞就是如此,原因无他,
只因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弱。
胡桃楼里随便拎出一个女子,都能把他完全罩住。
可他偏偏就喜欢这儿,几乎每晚都来。
此刻,胡桃楼的一间房内,铜炉中炭火熊熊,整个房间温暖如夏。
硕大的床榻上,一个娇小身影和一个高挑身影正纠缠在一起,你侬我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外。
“咚咚咚。”
“谁!”
匡晓飞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原本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头,看向房门方向。
“匡大人,请开门,有要事。”
沉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匡晓飞破口大骂:
“都散衙了!!知道吗!有什么大事明天再说!”
“请开门。”
“开你娘!”
“嘭!”
房门被粗暴地撞开,两名身披甲胄、头戴面甲,身上带着雨雪的军卒站在门口。
冷风吹了进来,让匡晓飞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清来人后,他瞳孔微微收缩:
“你是谁!”
那面容姣好的草原女子不断后退,缩在角落,眼中满是畏惧。
来人走了进来,声音沉重:
“本官是前军斥候部千户张怀安,
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之命,前来请匡大人回去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