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离开后直奔胡亥而去。
刚结束一次考核,这个对自己干了什么心知肚明的小子没有出去玩耍的想法。
胡亥正忧愁地待在家里,惴惴不安地等待可能需要面临的后果。
当初敢交卷是哪来的勇气啊?
这下该怎么办?
胡亥不敢乱动,省得有人接过父皇的命令来宣告惩罚时,发现自己在外面串门,留下更坏的印象。
他忧心忡忡的,过一阵就问一次门口的情况,看有没有人来。
心里坠着事,这一整天饭都吃不香了。
还好等来的不是宣判的近臣,而是亲爱的二哥哒!
听到来人是谁,半枯萎状态的胡亥迅速支棱起来,眨眼间恢复生机,又变得容光焕发。
“二兄~来看望我了吗?”胡亥夹着小嗓子,殷切惊喜地询问。
二哥没说明来的原因,他坚决不自爆。
如果二哥不是为小作文来的,自己却突然认了错,这不是大傻蛋吗?
赵昌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反问:“你昨天考核的时候没有睡醒吗?”
一提到考核,胡亥明白了。二哥就是为了那个小作文来的。
面对熟悉的人,他心里也不慌,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忍不住嘿嘿地笑,解释说:“我是睡醒了的,但是一不小心就写出来了,我控制不住啊。再重写的时间又不够,只能就这样交上去,我也没有办法嘛!”
说到最后,他就从傻笑变成了扭捏、羞愧。
“……你已经不是很可爱的小孩子了。”赵昌指的是胡亥夹夹又卖惨的声音,以及这表现出的一系列神态。
胡亥抬头说:“再过几年我就更不可爱了。”
趁我还在花期,我当然要在你面前多装一装啊!
胡亥演得理直气壮,赵昌好一阵无语。
“下次不要这样写了。”
胡亥认为自己的演技有作用,这不就顺利蒙混过关了么,严肃保证:“好的!”
紧接着他问:“我可以和您一起玩吗?”
“今天不行,我等会有事情要找七弟。”赵昌婉拒说。
胡亥还没来得及失落,就进入吃瓜模式,眼中全是好奇,连忙问:“他也写了您吗?”
“差不多吧。”
“我可以一起去吗?”胡亥想吃现场版的瓜,激动举手。
七哥真有你的!以后我们就是写二哥的好战友了!
“他应该不会愿意的。”赵昌还是拒绝了,但是说,“如果你想的话,就先去看看康吧,然后等我回来。”
“好的好的!”胡亥又把七哥扔到脑后,连声答应。
他快乐地跑去陪小侄子。
赵昌则转去见老七。
刚才所说的做法……让老七猜到本来要受到什么待遇,再让老七知道这些都被自己拦下。
赵昌想:提议固然很好。
但我不想借助谁的牺牲去完成我的“施恩”、“做戏”,他心甘情愿也不要,伤不到皮毛也不要。
坏处让别人担,好处由自己享。我不喜欢。
赵昌不准备接受来自老爹的好意,也自顾自地决定去解决问题。
要么好坏都归于一人,要么就两人共同分担,要么将坏处放到敌人那里……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由自己人,为了让自己获得无关紧要的好处,去承受负面的影响。
……
嬴政翻阅儿子对其他问题的回答。
没有试卷在一旁,他也能通过回答想起自己所问的内容。
读了一阵,偶尔还在旁边写批注,表明自己的不同观点。
他书写片刻,后来又停笔,思维发散到儿子身上,想:昌是吃了教训,还是没吃教训?
真让人难办啊。
在面临过来自近臣的欺瞒之后,嬴政既希望儿子还是能做到像从前一样向外给予信任,不因为一次背叛而畏怯,仍旧坚定不移地向前。
可是在看到他确实做出这样的选择,去维护老七,帮老七说好话,顿时又觉得如果能稍作退却也挺好的。
偶尔怀疑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嬴政轻声叹气。
不对。
嬴政突然问了一句:“昌去找胡亥了吗?”
不对。不对。
他说了要去,就会去,只不过……
“找完胡亥后去了哪里?”嬴政再问第二句。
询问的内容不会立刻得到回答,自然要有近侍去了解情况,再回来禀报。
还没有拿到答案,但嬴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大概等到明天,那小子就会笑着跑过来说:
事情已经初步解决了。所以不用采取原来讨论的做法,不用你去装坏人啊。
嬴政沉默不语,眼前的答卷上满是熟悉的字迹,由字及人,不禁再次叹气。
真难办。
这样固执又不听话的人,应该怎么办才好?
想把可能背叛他的人都提前杀了。
不行,不能这么护着,不然等我不在,谁来护着?
但话又说回来了,办法总比困难多。
嬴政进入幻想时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死之后也能杀人?
这样的话,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老父亲放空的脑回路逐渐变得清奇起来。
……
赵昌来到老七家。
也许是和胡亥一样的原因,七弟同样在家里等候着,不曾外出。
“六呢?”赵昌见到他,先问。
老七想着:没说名字只有序号,而且连后面的弟字都没有了。二哥在生气。
“六兄应该在家中休息。”老七回答,“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没有冲动就好,他才是那个会一时冲动做傻事的人,像你就不一样,你做事前很会权衡利弊。”赵昌说。
如果卖弄能力的人是老六,赵昌信这小子一时糊涂,浪起来了,心里也有一点不安分的想法。
但如果是老七这么做,他信不了。
总是能够考虑清楚后果的人……又何必在当前孤注一掷?
“昨天的答卷,你好像答得很好。为什么?”赵昌问。
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写出更稳妥的文章。
为什么要选择不利于你我的那一种。
老七眼中没有气愤,像是听不懂,说:“我写出更好的答案,您不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吗?兄长,我们都长大了。
“您从前总是为我解答疑惑。现在我能够获得成长,您不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吗?我不可以答得很好吗?”
他表达出的疑惑,好似带着尖锐的利刃。
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不能容忍这样近乎摊牌的答复。
特别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走出来后要选择背离的道路。
赵昌压下本能生出的不痛快,选择用理智回答,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你。”
老七也笑起来,问:“您的相信是可靠的吗?”
他没有直说,但是无疑在意指之前秋仲带去刺客的事情。
言谈对着伤口刺。
已经受过伤了,还要再这样吗?
但在赵昌眼中,这激怒自己的手段有些刻意。他越发冷静,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语而大怒。
只是在心里记下这些话,准备事后让老七付出代价。
赵昌说:“既然你认为我的相信不可靠,你不想要获得我的信任。是谁在支持你?谁能帮助你?你选择做谁的敌人?如何才能击败敌人?
“你能想清楚这些。你也不喜欢打必输的仗。”
所以……
“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赵昌很是不解。
他没有被表面迷惑,而是牢牢记得自己对七弟的认知。
不是他吹,越是对他有所了解的人,越是知道为敌后要面对的艰难情况。
如果一个人有自知之明,对外界也有更清晰的认知,那就很难生出超过当前幻想的野心。
老七见到自己的话全都被挡下接住,到现在二哥还没有生气,仍然用平常的态度对待自己。
他感到迷茫,虚虚看着二哥的眼睛,实际聚焦在眉间:“我……不知道。”
赵昌心下微松。
对他而言,对方愿意正常沟通,就不会有问题了。
老七说:“您对待外臣就足够宽和,对待我们也是这样……您就不会因为我的做法而感到恼怒吗?为什么……”
赵昌道:“换一个人我就会恼怒了。但你不会这么做,想让我相信你有问题,还不如让六弟来,他更容易被外人、外物迷惑。”
老七愣愣地看着他,过一阵,垂下眼睛。
今天所面临的情景,都不在他的预想中,语气茫然,道:“我只是想着,如果您……注定要被背叛的话,还不如让我们来。”
声音很轻。
那个行刺的人……他知道二哥肯定吃不到教训。
肯定还是会像以前一样。
如果不狠狠摔一跤,要怎么样才能让人对外更加戒备。
与其让外人做出真的恶事,还不如自己来。
这奇异且天真的脑回路,让赵昌要生气了:“在我杀你之前,将闾会先杀了你。”
“是的。”毕竟那才是他最亲的亲哥。
但是将闾早就疏远了他们,独得厉害。其中种种考量,他大概也清楚。
看到二哥因此而愤怒,老七歉疚无措,把自己此刻的茫然摆放得明明白白,少见地慌乱:“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好像是为了您,又好像真的想做些什么……
“如果就这样被陛下看到,似乎也可以……我……”
赵昌声音冷淡:“如果你发现你真的想要背叛我,在有所行动之前,先自行了断吧。”
老七又愣了下,认真地思索,默默摇头,道:“我好像……做不到。”
不想要因为这种原因自尽。
赵昌便也认真地看着他。老七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如果在光下,会更加好看。
感受到对视,七弟的视线慢慢聚焦在二哥的眼中,看到了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自己,余光瞥到二哥的嘴唇张合。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泵动血液,奔涌在耳边的浪潮,看到眼瞳中的自己呆滞凝望,像被蛊惑一般,不知不觉情不自禁轻轻点头,脑中还回荡着方才听到的话语:
“做不到,那就一直追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