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七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早就已经点头。
没有灵魂操控的躯壳,像飞蛾扑火的本能一样,在做出内心最深处的回复。
直到他回神。
紧接着他就看到二哥慢慢笑出来,用让他毛骨悚然的蔼然,说:“那么,我们来谈论你刚才对我的态度问题。”
你那些话说得很爽啊?
老七眼前回闪自己讲的那几句话,顿时脸都青了。
既用言语暗藏着顶撞、嘲讽,还对着二哥的伤口戳……
“我们……能重来一遍吗?”老七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他的魂都要飞了,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赵昌问:“你觉得能吗?”
老七自暴自弃,抬眼看他又躲避目光,说:“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您还不如刚才生气和我绝交呢,这样我们就可以……”
赵昌打断:“可以什么?可以看着你做一个愚蠢短视的公子,到处乱跳争宠,和亲近的兄弟绝交,拉拢其他可以被拉拢的兄弟,最后被囚禁,赐死?
“然后你死之前还自我感动地想着,‘啊,二兄终于不会再轻信别人了吧?’
“你以为你那样做很帅吗?”
“就是很帅啊!”老七震声。
这么做超级炫酷的啊!我在背地里忍辱负重,有自己的苦衷,一个人对抗所有人,最后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死去。
想想都要为自己的孤勇人生而感动落泪了呢。
赵昌:……
你脑子还好吧?
“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赵昌忍无可忍,上去就是一巴掌。
呼上老七的脑瓜,像要把他大脑里的水都打出来。
“嗷!没有!”七弟挨了一下,要躲。
却被一把揪住衣襟,硬是被拽了回来又挨了一下。
“你敢用这种原因!来做出这种事!你在开什么玩笑!”赵昌越想越气,揍了他一拳,“走上路就不能回头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用那样轻率的、草率的理由,把许多人的性命绑定在一起。
搅乱身边的一切,让我小心维护的关系不复从前,让宗室的混乱,影响到朝臣的混乱,影响到秦国的混乱。
竟然敢说是为了区区耍帅。
开什么玩笑。
差点就要因为这种理由,让我做的努力付诸东流……
开什么玩笑……
“翼……你能说出这种话……”赵昌眼中都是失望,千言万语无法言说,沉默地放开他的衣襟,一团褶皱。
松开的手轻轻将七弟推得后退两步,这两步的距离,像是退出一道深渊般的漆黑裂缝,将他们分隔成两端。
“真让我心寒……”
老七被这眼神与言辞刺入内心,好像让灵魂都疼得缩成一团。
揪心的痛比他脸上要痛得多。
他连忙伸手挽回,手指在颤抖,解释:“不是的二兄,您听我说,我刚才只是在说笑,我是……我是在嘴硬啊。”
赵昌现在不想和他说话,挥臂把他伸过来的手拍开。
老七一下委屈得眼泪都要冒出来,努力压住泪意,解释:“我只是,在……在……”
希望二哥对兄弟们戒备起来;想要父亲看到自己;想做一个幕后耍帅的孤胆英雄……
“你的想法太复杂了,我一时不能分清。”赵昌拒绝继续对话,“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论吧。”
不能保持冷静的交谈,没法切实解决问题,只能互相攻击、互相伤害,在争吵与愤怒之中,将双方的想法扭成一团乱麻。
老七看着他,手无力垂下,道:“……好。”
随着说出答复,他的头颅也渐渐垂下。
失落、愧疚、不安。
赵昌暂时把心里的碍事思绪隔离,平静了很多。
看到七弟的脸,过一阵可能会有明显的青紫,他心中叹息,道:“刚才是我太冲动,还伤了你。”
即便老七有天赋,与其他兄弟相比,平时也更偏向审时度势的行动,但是还需要时间的磨砺,慢慢变成一个更稳重更成熟的人。
或许还要过上一段时间,他才能完全兑现自己的天赋。
“我不该打你的,对不起。”赵昌深刻反思自己的冲动行为。
大概是刚才气懵了,也可能是因为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好,心里的愤怒没法用言语表达。
让他揍了上去。
从前秉持着“能用言语、智慧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暴力”的理念,基本没打过人,但今天一不小心就破戒。
听到这带着歉意的话语,翼顿时再难自抑,泪如雨下,抽噎:“错的是我……为什么要您来道歉呢……”
他抓住二哥的手臂,悲恸自责地哭:
“是我差点……差点做了永远不能挽回的错事啊……”
——
赵昌在老七
那里待了一会,没有用太长时间。
因为,刚哭没多久,把心里的纠结都哭出来的七弟理智回归,开始尴尬到无地自容。
如果二哥不走,他可能会自己逃离这个地方。
远离人间,遁入山林,做一个孤僻的隐者!
以后就和树自言自语,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一个熟人!
看到老七为失控的哭诉而无所适从,赵昌当然是顺其自然离开,给两人留出消除尴尬的时间。
离开前他还叮嘱七弟要记得给脸上药。
于是赵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家中。
来回往返于多地,今天剩余的短暂假期也即将结束。
眼看着天黑,留胡亥又吃了顿饭,再把小老弟送走,让他好好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去考实践课。
做完这些,赵昌才算停下来,有时间静一静,坐在书房思考人生。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思维运转的速度与时间的流逝不在一个空间内。
沉浸在内里想法的时候,他没有余力去关注现实的时间。
赵昌只是觉得内心大概静下来了,就听到外面传出“哒哒哒”的脚步声。
他听到声音就笑。
家里只有一个人会有这样踢踢踏踏的脚步,就是那个勉强驯服四肢的小崽子。
果不其然,门外很快响起稚嫩的一声:“父~我要进门了哦~”
“快进吧。”赵昌没有干坐着等,起来去迎愚蠢的康仔。
康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望姬。
康康自力更生地扶着门槛跨栏,冲过来,一把抱住爹……的腿。
望姬也轻轻提起衣袍,伸出一脚,跨过门槛,微微侧头问:“我要进门了哦?”
赵昌乐了:“快进吧。”
望姬笑着,说:“康刚才总是说想见你,我让他等了一阵。”
“嗯嗯!”康点头。
赵昌将他抱起来,问小孩:“你就这么想我吗?”
康忽然笑,抱着他的脖子蹭蹭,好像是在萌混过关。
而后赵昌才听到耳边一句小声的话:“不是~”
赵昌凭借着自己的高级翻译功能解读出这个回答,意为:
不是因为想你才来见你,而是有别的原因才来见你。
“康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赵昌看在自己怀里坐直的康康。
康仔严肃点头:“嗯!”
“是什么事情呢?”
康犹豫地悄悄瞥望姬,说:“我可以……要小名吗?”
望姬听到这话,可算明白,刚才康仔一直缠着想要见父亲的原因。
“为什么想要小名?”赵昌从他俩这表情就知道,他们应该“深刻”地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而且讨论的结果是望姬没同意。
康坚定地说:“因为,喜欢!”
“为什么会喜欢呢?”赵昌继续问。
他没有问更能清晰讲述事件的望姬,不是因为他内心生出嫌隙。
只是因为他想要通过每一次对话,不断锻炼康思考分析的能力、组织语言的能力、向外表达想法的能力。
康又说:“因为,简单!”
“你已经选好了名字?”赵昌听明白了,“你想要叫什么?”
康高声回答:“一!”
赵昌笑。
望姬这时候才说:“康在您前往邯郸的时候,涂画了些文字,我也教了他最简单的数,与他的名字……”
康康那时候为了画出一个字来写信给爹,都把自己画崩溃了。
后来几天被母亲教着学数,他大为震撼。
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简单的字?!只需要一笔就可以完成!
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名字。
那一大堆黑黑的线条都是什么东西啊!
康强烈要求改名,而且他想改的还是大名。
被望姬努力劝住,说大名不能改,顶多能选小名,但小名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定的。
康心痛万分,被迫接受现实。
之前爹刚回来,失而复得,康没有时间去想这种小事。
直到现在他才旧事重提,希望从父亲口中得到允许。
赵昌思索片刻,说:“可以。但我也想要一个小名。如果我不叫你康,而叫你一的话。
“一在家中可以不要叫我父,改叫我的小名吗?”
望姬震惊地看着他。
康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发现这个“一”是在叫自己,很开心:我爹对我这么好,这么快就满足了我的愿望!
既然父亲也有愿望,那他当然要帮忙实现,康仔觉得没有问题。
“嗯!可以!”康用力点头,坚定地回答。
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父亲,像是在询问你想要的小名是什么。
“以后叫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
好逑’吧。”赵昌挑了诗经的首篇,《关雎》。
考虑到康还小,他的小名就不叫全篇了。
但尽管他如此贴心,一连十六个字,仍然让康听得懵懵的,愣住宕机,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阿父的小名好长。
望姬听完,表情突然严肃,也一本正经地走近拍拍康,问:“母亲也想要一一在家中称呼我的小名,可以吗?”
康仔从宕机中回神,他早就会端水了,对于母亲的请求,当然是点头。
我爹有的,我娘也要有。
望姬笑得欣慰:“太好了。那以后在家中就叫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吧。”
康又听懵了,表情呆滞,想:
阿母的小名也好长。
好长……好长……
“对了,过几天我可以再改名吗?”赵昌看起来特别诚恳,认真征求康仔的意见。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一个小名怎么够用呢?”望姬叹道。
还要改名?康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们。
好像不太对劲。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其实,但凡他们俩有一个笑场,康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可惜父母两人的表情都正经得不行。
或许以后他能想透,不要在父亲面前挖坑,不然这个诡计多端的爹会让挖坑的人自己跳进坑里再把自己埋起来。
但现在,康的小cpu快干烧了。
赵昌可怜兮兮地追问:“一一,不可以吗?不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吗?我只是想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啊。”
康揪心,连忙安慰道:“父父可以!”
“不要叫我父。”赵昌提醒。
“关关关关……”康开始结巴,因为他没有记住。
赵昌道:“关关雎鸠。”
康也一字一字复述:“关,关,鸠,鸠……”
“雎鸠啊,是雎鸠。”
康点头:“鸠鸠,嗯,鸠……鸠?”
舌头捋不直,赵昌摸了把毛茸茸的小脑袋:“不急,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