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明白老九为什么前些天要抓那么多兔子了。
原来是为了做裘衣。
老九好像知道二哥不想让人过多打扰，送完礼物之后没有怎么寒暄，很快就告退。
他这么体贴，赵昌也不去假惺惺地挽留。
因为他现在确实不想和别人说话浪费时间，不想分辨对面到底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要离开。
凡是别人说出口的话，就当真话处理。
短暂的承诺、随口的敷衍与虚假的谎言，只要对面说出口，在他这里就有了“真”的效力。
将来如果敢违背这种“真”，那就不能怪他拿曾经收到的“真话”反捅一刀。
赵昌忙着去给李智写信。
寄出去后才有空处理其他。
“九弟竟然送来了兔裘。”望姬道，“原来他在苑中追捕兔子是为了制作这一件东西啊，他心中还牵挂您。”
“嗯。也没那么牵挂。”赵昌作为接受对待的人，对身侧冷暖的感知比旁观者更明显，更何况他本身就对外敏感。
“如果是真的牵挂我，就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努力一天，去抓些兔子来。虽然制作裘衣也需要精力，但他本身没有制作的能力，当然要托付给专业的匠人。假如是他来鞣制的话只会让衣裘报废。”
望姬明白了：“他对您牵挂，但也想让别人知道这种牵挂。”
或者说，整体做法带着一定的演戏成分。想要抓兔子什么时候不能抓，全咸阳又不是只有一个猎场。
如果目的是要做裘衣送出去的话，那也可以提早准备，选用一些更高档的原料，用上十天半个月抓多少只狐狸。
最后做一件狐裘。
“是的。我宁愿是他漫步在易市时看到一件兔裘，觉得好漂亮，想起我，想要买给我穿。就算是这样也比现在舒心。给我多少我就回报多少，他给我的不够多，但又想从我这里获得更多关注。”赵昌也不好说那到底是图什么。
对他来说，重点不是对面在演戏。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谁能不演呢？演就演，不要奢求太多。重点是对面掺杂了演技的同时，还想要自己付出真心。
“好麻烦，我想试着和他说开，但是这个问题不好说开。”
总不能直白地说，不要装了，其实你没有那么关心我。
“他更接受不到暗示，总觉得我是在敷衍他，还会感到伤心。”
“他让您感到为难，不如不要搭理他？”望姬问。
“如果他是个和我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我早就更加疏远他了。是弟弟真麻烦。”赵昌叹气，“可我又不能怪他。毕竟他还年少。真心中掺杂着假意，但他确实为之付出了，这就不能算是纯粹的虚假。”
抓兔子抓一天也很累的啊。
“您对他人总是这样理解、宽和，即便看得透彻，却总是不愿意将他们向坏处想。”
“他又没有伤害我，但这确实是个问题。真担心康康会像我……”赵昌又开始忧愁对小孩的教育问题。
“像您这样不好吗？”
“不好。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在成长中做出了选择。如果康像我，他得到的就只有我最年幼时的敏感。”
游戏等级不能遗传，就算是继承技能，当然也是获得初始化状态，需要靠自己磨炼升级。
“在寻找到自我之前，就开始过多理解他人的想法，这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会从道路的起始就在迷失，一直迷失，直到寻找到自己的方向，甚至可能永远找不到方向，永远做一个迷途者。
望姬见他并不是想要安慰的样子，说：“我还以为康康可以像您呢。”
赵昌道：“康似乎对外也有充足的感知。但我不知道这是来自我还是来自你，毕竟你也是一个敏锐的人。希望他不要像我吧，只要我们好好爱护他，他就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人。”
“但我觉得我也不太好，康康还是不要像我。”望姬认真地说。
成长中固然有快乐的事情，但放在孩子身上考虑，她就只能回忆起不够美好的经历，不希望康通过相似的经历获得成长。
赵昌小声道：“如果都不像我们，就只能再往上了……那还是像我吧。我觉得我可能比他们好一点。”
望姬就当作没听见，她是想笑的，但在这时候笑出声总觉得太缺德，于是正经脸询问：“九弟送来的裘衣，要穿吗？”
以他对其他人认真挑选的礼物的看重程度，只将它搁置入库，不是常理会做出的选择。至少也要穿上一次，表达真正的感谢。
“啊……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我穿兔裘的话，会不会影响到咸阳的兔价？”赵昌思索。
他优先考虑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喜好问题，更不是对方的真心够不够让自己穿上这件衣服，而是背后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裘衣有短有长，从剥皮清理，清除残留的血肉和脂肪，之后再进行防腐处理，初步腌渍抑制腐败。
放到阴凉通风处晾晒，
避免暴晒导致板结，于是鞣制软化、拉伸定型、拼接缝制。这是个不小的工程。
虽然从原料的获取难度及其他原因上，让兔裘更偏向于平民阶层的御寒所选，但是制作工艺的复杂，也让它的价格无法过分下降。
如果将平民也划分层次的话，能够用得起兔裘的起码是其中的中等，这本来就不算便宜。
“……会的。”望姬说。
不能小看太子在咸阳的带货能力。
假如有人知道他穿兔裘，兔裘市场就要炸开了。
赵昌很为难，说：“抓捕兔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将它完整地剥皮鞣制，制作成裘衣更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想要一件和我差不多的兔裘，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是最容易的。”
简言之，或许会有很多人想要同款，但是制作同款的速度跟不上。
原本还能让平民御寒的兔裘可能会被炒热价格，于是连本来能够买得起它们的人，都要变得买不起了。
造成这样的场面不是赵昌的本意，但是倘若穿出去，这反而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局。
“如果能获得更多的兔子就好了。”望姬感慨一句。
这样就不用担心太多。
赵昌就此认真思索，道：“兔子虽然能够制作裘衣，但是考虑到过程中的损耗，至少也需要十张皮，甚至更多，耐用性也比不上其他物种的皮毛。”
他这是在考虑兔子的经济价值，回答的是：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兔子。
“也对，兔肉太少，想要依靠兔肉与皮毛为生，就要频繁地捕猎，它们的栖息分散，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且抓完就难以再次寻找到，没有办法长期维持。”望姬表示赞同。
赵昌又问了一句：“圈养兔子是否有什么难处？”
他在脑子里思考规模化养殖的可能性。
望姬思索，从记忆中找出自己知道的内容，道：“如果您说的是兔子天生胆小，容易受惊，圈养的话或许会经常死亡。它们其实也不喜欢和群体相处，并且，它们擅长挖掘复杂的洞穴逃离，木栏与夯土很难有效地阻拦。”
“有道理。”赵昌点头，还是在沉思。
望姬再补充上一点：“小兔无毛又不睁眼，需要母兔长期地哺乳照料。像鸡，就可以人来代替照顾幼雏。如果不能由人来代替饲养，想要扩大养殖，会造成很大的困难。”
“有道理。”赵昌再次点头，“单只兔个体的产出实在太少了，不仅肉量少，毛皮也少，还没有其他的独特产品。能够收到的回报太低了。”
麻烦，好麻烦。
两人谈论的话题又一次走歪，从兔裘到幼崽教育，到是否要穿送来的礼物，一路歪到兔类的驯养为什么没有纳入战略，难度在哪里，经济价值又在哪里。
仔细讨论了一番，最后确定暂时没法规模养殖，才把话题又揪回中间。
“到底该不该穿呢？”
“还是不要穿了吧。”
赵昌想想，又觉得老九会伤心，叹气。他并不吝啬于展现自己的些许纠结与优柔寡断。
望姬道：“如果他让您感到为难，那您就不要再喜欢他了。”
假如是从前，望姬不会对他与兄弟干扰太多，说到底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自己在旁边劝完之后可能不仅得不到好处，反而会在最后接受埋怨。
“我喜欢的又不是他，只是他身上的一点点特质。”赵昌说，“我不想这些特质消失，就想要维护……不然他身上的优点就要被缺点吞噬了。”
望姬若有所思：“这是您看待他人的角度吗？”
“是的。喜欢一个具体的人实在太难了。”赵昌又叹气，“他们身上的缺点总是会让我觉得不痛快。我也只好喜欢他们身上的优点。”
他又不是看不到别人性格的缺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缺点，他看得不能更清楚。
但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更多前进的动力，而不是沉浸在身边的负面情绪中，赵昌会选择性无视那些刺眼的缺陷，努力去引导、扩大他们的长处。
直到他们的长处能够覆盖短处，成为性格的主导，最后就可以放手，让他们自身的主导性格在将来的人生中修正自身。
她好奇地问：“那我呢？”
“你？没有什么缺点。你把它深深藏起来了。”赵昌说。
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根本没有起过多少争执。与其说是两人不用磨合就特别合拍，倒不如说是其中有一个人在不断退让。
望姬愣住，沉默片刻，点头。
“你想要什么呢？”赵昌问。
稍微再透露一点真实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