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数……应该差不多到了吧?
赵昌把事情梳理一遍,想。
越地离秦国的核心太远太偏,而且那里的环境也不好,出于种种原因,按照最初的计划,不准备设立郡守、郡丞、郡尉等官职,而是只确定郡名,让里面的越人与越王自主治理。
在名义上是属于秦国的郡,从实际的管理者来看,还是越人。
计划如此,但是东越不太一样。
组成东越的东瓯,他们的王早就被臼·明面上的吉祥物首领·亥干翻了。
在那时,东瓯的越人就已经和秦国有所接触,且在秦的拐弯资助下,开始建设本地。
从战报上来看,现在这部分越人还被刘邦忽悠成了一起打闽越的助力,即,他们有最后完全倒戈秦国的可能。
而即将设立的闽中郡,会将闽越也包括在内。
从前在东瓯搅和的开局,给了秦横插一脚的机会。如果能由秦国官员直接管理,当然要尽力由官吏来管理。
在当时东瓯属秦后,公卿智囊团推翻了原本的计划,改为建议在东越安放郡官。
郡守前去,他的落脚点——是势力的落脚点——就是东瓯越人。
将来要让郡守接过之前积攒的优势,与这些人保持关系,再慢慢与同郡的闽越拉扯,直到完成郡内事务的整合。
赵昌在心里写写画画。
至于选择程数……因为他刚好出现在视野中。
谁让他升职的进度条一下就被韩信老妈干满了。
治下做出的贡献,这是很重要的一条评分条件。
再想想最初程数出现在自己视线的原因,一个有智商有才华有理想的人。
权衡一下,就决定是你了。
程数心里可能不太愿意,也可能有点摩拳擦掌,到时候秦国会给出额外的帮助与倾斜。
如果能啃下一个硬骨头,在其中摸索出一点整治越地的方法,或许还能对接下来几年南越、瓯骆的作战起到帮助。
赵昌又在心里写写画画自己能给程数的支持。
作为一个自认的后勤位,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事。
殿内的声音很安静,赵昌的案前没有多余的简牍、纸张。
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
嬴政将手头的事情收尾。
放下笔,他看向沉思着时不时写两个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儿子,说:“不要让康来。”
赵昌:?
他回神,想起来之前康仔见过一次老爹之后,他说做完事后,想偶尔带着康过来玩耍。
当时嬴政没反驳。
留到现在拒绝。
“为什么?”赵昌觉得这不是一次两次的拒绝,还是连带着之后的每一次,“您不喜欢康康吗?”
你还真是会变卦,他刚出生的时候明明还这么期待他的。
“他太粘人了。”嬴政点评。
这不是在批评,也没有夹杂其他含义。他只是在陈述康对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
粘人的小孩太可怕了。
尤其是当时小胳膊抱上脖子的那一下,简直是让人汗毛直立!不寒而栗!
嬴政只一回想,就觉得身上划过寒流,跟背后有鬼一样,毛毛的。
他可以抱康,但这小孩最好乖乖坐直身体,不要反抱回来。
“那这样来看,我小时候和您生疏是正常的。”赵昌说,“连那么可爱的康康都不喜欢。您就是不喜欢小孩吧。”
康康被我养得多可爱啊,活泼机灵懂事又贴心。
“他又不是你。你不能拿你自己比。”嬴政否认这一点,道。
他想象了一下,如果儿子一夜之间变成小幼崽,虽然重新养育、教导知识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但他很乐于感受一下养成的快乐。
赵昌叹气,就像在看一个有社交障碍的问题学生,说:“您连他都不想接近吗?您愿意亲近的人太少了,对外的爱也太少了。”
嬴政不觉得自己有错:“爱?信任比爱重要。”
他可以确认这一点,这就是他的观念。能从他这里获得真正信任的人,几乎没有。
愿意向具体的人托付信任,是他能给出的远超感情的付出。
赵昌认真思索,表示赞同:“您说的有道理。”
在这方面,赵昌由于说过喜欢、爱的人太多了,导致一种异曲同工之妙。
被他信任的人,远远少于被他“爱”的人。
物以稀为贵。从另一个角度达成了:信任比爱重要。
随着儿子的话,嬴政想到他那一望无垠的社交圈,保持沉默,过了一阵,才闲聊:“刚才在想什么?我看你在写些东西。”
边说着,嬴政边起身,工作告一段落,他想出去走走,放松身心。
赵昌见他这样,就也迈步跟上。
在即将散步外出的时候抛出话题,就是在说,需要自己陪着出去散步聊天。
“我在想东越的事情,您应该还记得前淮阴令数吧。”
“记得。”嬴政对于工作成绩突出的下属,不吝啬列一个小小的记忆空间放在脑子里储存,“平时上奏写得不错,送得及时,也少说废话。”
奏疏虽然有大差不差的模板,但只是在总体用词与格式上有普遍的规律,不可能完全相同。
有些官员就是喜欢多写两句废话,特别是在纸张出现之后。
但嬴政眼里的废话与常人认知的废话不太一样。
赵昌道:“他做事嘛……大概就是这样的风格。像是江州令、城固令、安丰令……”
嬴政听到这里,道:“不一样。”
两人往外走,还没能走出内殿,嬴政的点评说得就含蓄了一点,也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具体的哪一个人。
“对文字的安排不一样。有些人虽然会说话,但是说话的思路不够顺畅。中间总是像跳着间隔,或者是把能够一句话说清的事情,分成三句来讲述。”
赵昌在内心翻译润色了一下老爹的批评,点头:“偶尔读起来不舒服,但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好的解决办法,无伤大雅。”
毕竟为了提高行政沟通的效率,减少智障交流的可能性,秦国已经连公文模板都安排上了。
“嗯。”
两人越走越远,逐渐把其他人又缀在身后。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随行的近侍们要留出一段距离,这早就让众人习惯了。
而随着与外人的距离逐渐拉远,近侍们基本听不见谈论的声音,两人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谈论,有独处空间的时候,嬴政的点评也变得越来越犀利刻薄。
颇有一种封印解除的感觉,暴露本性,对话语中出现的一个个官员们就没有完全的好评。
“这是傻呗”、“呵呵,脑残”、“听不懂人话”、“愚蠢的东西”、“他的智商和我有种族隔离”、“上辈子是个智障”、“废物”……
当然,这是赵昌根据老爹的话,翻译过后的情况。
但这并不是说嬴政原本讲得有多好听,在配上稍作文雅的修饰后,攻击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像在他眼里,周围全都是垃圾。
这时候出现几个能和自己沟通的人……
就像一堆猴子里面的尼安德特人一样显眼,这简直是跨越了漫长种族进化的奇迹。
赵昌听着听着,由衷感叹一句:
“秦国的朝堂能够忠心团结,最大的功臣是您紧闭的嘴巴。”
嘴,谢谢你。
回想起老爹的沉默寡言,平时和大臣们交流总是安静,偶尔才会说一说“嗯”、“可以”、“就这样做”、“不行”、“我再考虑一下”。
寡言少语,于是显得越发可靠、深不可测。
但他怀疑沉默的老爹是在心里扫射所有人。
在某人闭嘴的时候,但凡张嘴说一句话,可能就要把大臣说红温,指不定就血溅当场。
被锐评的嬴政:……
你这嘴也犀利得不遑多让。
“呵呵。”嬴政冷笑了一下,但没生气。
我心里骂骂怎么了?许他们蠢,还不许我骂吗?
这些评价平时也不能向外说,讲给儿子听听就算了。
赵昌说:“他们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缺点而已,像我,我也有缺点。”
“你没有缺点。”嬴政盲目地说。
赵昌被噎了一下,说出第一点,道:“我不是很擅长数学。”
嬴政不信:“核计的数据你算得很好。”
“哦,我不擅长攻克数学难题。”赵昌改用更精确的形容。
“你攻克那种东西做什么?”嬴政反问。
我又不是养你当数学家的。
“哎,总之就是别人有厉害的地方啊。上次你还想要学着多看看别人的优点呢。”
“是吗?”嬴政平淡,“但我没看出来。”
嬴政也记得自己那时聊天的想法,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改动的。
他早就习惯了在内心观察别人的时候给出剖析的点评。
对他来说,看到缺点,意味着找到了他们人格的漏洞,找到了利用他们的方法。
于是这被他逐渐变成本能。在相处中找到别人的缺点,已经变成了自动触发的被动技能。
“……还好,感觉您不是很讨厌他们。”
赵昌觉得虽然老爹嘴上说着攻击力超强的淬毒的话,但在实际行动上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
“都是一样的迟钝。换了一个,说不定下一个更愚蠢。”嬴政说出他看上去“不是很讨厌他们”的原因,道。
能用的人就凑合着用吧,别要求太多。
赵昌:……
这话虽然糙,但是还真特么有道理。
“您从前真的没有在心里挑过我的刺吗?”赵昌一点也不信这个人会放过自己。
嬴政华丽地把多年前的某些想法忘得一干二净,语气很坚定:“没有,不可能。”
“……我不信。”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是不是想挨揍?”嬴政瞥去视线,平静的问句。
“嘁,就知道你也在心里骂过我。”赵昌看他这急眼的态度就知道有问题。
嬴政略抬腿,物理一击:“闭嘴。”
“哎,没打着。”赵昌早有所觉,横跨半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