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还要学习,老六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我的咸鱼生活终究还是无法实现了吗?
“你还真这么想过?”赵昌打量他,问。
“当然……也不是……好吧就是!”
老六一边说一边瞥二哥的表情,不断调整自己该说的话。
“谁会想学习啊?学习根本没意义啊,学了又用不上。”
事已至此,摆都摆了,干脆摆得更彻底一点。
大不了挨一顿揍,刚好还能彻底让二兄失望。
老六这样想着,余光却还是在观察二哥的反应。
生气了么?要训斥了我吗?
“为什么会觉得没有意义?和你刚才的理由一样吗?”赵昌问。
过于平静的样子,让翎缩在壳里的身体忍不住向外探出一点点头。
小心翼翼地窥探外面的光芒,警觉地观察。
判断周围的风吹草动。
看是否安全,究竟能否将全身都挪出壳外享受阳光。
“……是?”六的声音有些拖长,尾音略上扬,带着不确定的疑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赵昌思索,道:“你这样想也有道理,你要学的内容在将来确实不怎么能用得上。
“如果我说,知识并不局限于文字本身,我希望你们从课程与考核中学会的是分析语言的能力、归纳总结的能力、统筹体系的能力、权衡舍弃的能力……而这些将脱离课程,融入你的人生,应用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即便如此,你同样会觉得学习毫无意义吗?”赵昌想确定老六现在具体的状况。
翎认真思考,点头。
他看上去烦躁,还很歉疚,说:“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对的。但是我总是想……二兄,这有什么意思呢?老师教导我知识,知识从哪里来的?也是人想出来的。如果我认为知识是对的,我会记住它,然后用到其他地方,或许是争吵时引用典故作为我的证明,或许是别的……”
老六仍然在一心二用,分神观察二哥的表情。
因为这样类似的话,他不只对一个人说过。
但他们要么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你想这些干什么”;
要么听着听着就暗藏不耐烦地说“你好像很闲啊”;
要么逐渐走神,根本听不懂自己想表达什么,表面上“嗯嗯有道理”。
二兄呢?
在听。
老六一边用余光观察,一边继续说:“……可是即使我不学这些,也无法影响我吃饭、睡觉。我饿了,就可以去找些吃的,太官自然会准备,如果我不想在家中吃,就出去买些别的小食。我给他们钱,他们给我食物。可是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也是人造的……”
他感觉……二哥听懂了。
六弟说着说着就逐渐不再关注其他,一心讲述,发散思维:“……人们谈论着知识,使用着金钱,身边的衣服、房子、法律、文字……都是人创造的……丰富的物品,安稳的秩序……”
目光所及,尽是繁华。
但翎所言不为歌颂,而是疑惑。
“……人在用它们,有什么意思呢?它们分明什么也不是啊。”
翎很迷茫,迷茫中还带着难以说清的杂乱。
他的表述太乱了。来之前,他没想过要向二哥说得太深。
他不曾提前组织语言。
但是二哥聆听的样子太专注,他忍不住想要多说一句、两句,想要被理解,想要被看见,想要再试一次向外倾诉。
赵昌从中提取出足够的信息,点头,总结道:“我知道了。
“你是想说,不论是前辈传授的知识,还是交易流通的钱币,都是人创造的东西。
“它们只存在于秦国,只存在于人所认可的环境中。
“但在我们认可的范围之外,知识不是知识,钱币不是钱币,文字不是文字,法律不是法律。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概念,它们没有任何价值。”
赵昌总结之后,问:
“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所以你才会没有生活的动力?”
如果你把身边的一切都归为空想的符号,否认它们的价值,你当然会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翎只觉得心中在颤栗。总是难以传达的想法,徘徊在原地的迷思,居然真的有能够沟通的一天吗?
他迫切点头,焦急道:“是的!是的!我是这样想的!我不明白!二兄,我不明白!”
我想要知道答案!我想要知道方向!
告诉我吧!快告诉我吧!
“我不能为你解惑。”赵昌摇头。
翎急躁地说:“难道您又要说您的答案不是我的答案了吗?可是总归能说出来让我参考一下吧?或许我就能借此想通了呢?”
“如果你想听,那我只能说:它们是有意义的。”赵昌轻飘飘地回答一句,没有深入展开。
“……您在敷衍我吗?”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没有敷衍你。”赵昌道,“你没有办法完全认同它们的存在。不管我说多少句,对你来说其实都是隔靴搔痒。
“因为从你的角度出发,你的想法没有错误。金钱、法律……这些概念确实只能局限在人所认可的范围之内。在此之外,它们确实什么都不算。
“我再怎么强调它们的作用,你心中也能找到反驳的理由。因为你现在觉得它们什么都不是。对吗?”
只有你能认可我的时候,沟通才能起到作用。但我们两个站在河岸两边。
翎说不出话,最后默默摇头,目光低垂,说:“我知道我不该想这些……我知道它们能让国家安定……我知道它们能起到作用……
“可我就是……
“为什么我不能像长兄那样与人探讨学识、教育?为什么我不能向三兄一样专注地钻研农事?为什么我不能像四兄那样沉浸在笔墨之中?为什么我要想这些?”
为什么我就不能脚踏实地做事?
为什么我就不能务实一点?
翎感觉心中是说不出的悲哀:“我甚至觉得,我思考这些事情的过程也是没有意义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去想……”
我为什么要无病呻吟?有什么用处呢?徒增笑料罢了。
“有意义。”赵昌说。
六弟无助得像被丢弃在外迷路的小孩,听到这句话,低落道一句:“您不用……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这就是有意义的事情。赶路的时候,我们需要有人携带足够的粮食,需要有人清理挡路的荆棘;也需要有人眺望远方判断方向,需要有人点起火把照明前路。”赵昌道。
“我……是后者?”六弟明白了这样的比喻,问。
“也许是吧。”赵昌对此期待着,“我不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也没有必要和其他兄长去比较各自的优势。你们是不一样的种子啊。”
他不觉得六弟的想法有什么可批判的,仍旧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持鼓励的态度,提供帮助与指引。
“不一样的……种子?”翎好奇地呢喃。
赵昌想了想,解释说:“麦会结出麦,桃会结出桃,有的几个月就能收割,有的要三四年才会结果,有的禁不住风,有的耐旱耐寒。
“贫瘠的土地、懒散的照料,会让幼苗发黄、枯萎、死去;认真地浇水、施肥、修剪,可以让作物更茁壮、更健康、更漂亮。
“但无论如何,外力的影响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是花还是树,是禾还是竹,种下的品种就是长出的品种,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作用。
“人也是一样。你们天生不同。”
翎不禁追问:“那我是什么种子?”
“我不知道。可能是一种叫翎的树苗吧。”赵昌思索,回答。
“天下哪有这种树?”六弟笑起来。
心中的阴云还没有散去,但他隐约感受到了阳光在尽力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得那片云彩更亮一些。
赵昌也跟着笑,说:“你愿意一直向内思考,这让我很感慨。你追寻那些答案的过程,我认为不是在否认它们的价值。你是在探索文明的本质。”
“可是这没有意义、呃,我,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想……”老六卡壳。
“你确实不该这么想。只有探究文明的符号,理解它们的本质,才能正式寻找文明进阶的道路。”赵昌认真地回答。
“与这一阶段有关的事情,我没有仔细关注过、思考过,所以不能给你更精确的答复。你的路还是需要你自己走。”
“您已经够忙碌了……”翎说着,笑容又扬起,“今天能有这样的收获,我真的很惊喜,我就知道二兄是最可靠的!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果然,有解决不了的心结,找二哥聊聊就能解开了,今天我真是来对了。
早知道这么有效,我就早点来了!
“嗯……但如果你想要继续学习、阅读、思考下去,我的建议是,先不要思考。”赵昌给出下一步执行的建议。
老六不解:“为什么?它不是有意义的事情吗?”
赵昌为他解释:“假如继续深入解构你身边的概念,会让你面对比现在还要荒芜的内心。恐怕在彻底走出来之前,你会更加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甚至你可能永远走不出来,一直被困在阴影中。”
在获得答案之前,中间的道路是艰辛的、灰暗的、孤独的。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老六已经成了二哥的忠诚信徒,追问。
赵昌说:“所以我建议暂停思考,先去找到能让你觉得生活有意义的事情。”
“可是,可是……没有啊!”翎要麻爪了。
我要是觉得活着很有意义,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啊。
“有的,你只是没发现而已。你即将忍受的是思想上的加倍痛苦,因此在投入
之前,要给自己准备好充足的快乐,用这些快乐来支撑你走下去。”
赵昌提出更细致的建议。
“比如,每一次你发觉自己在笑的时候,就将它的前因记下,记住让你笑出来的事情。
“你可以写下与我今天的谈话,也可以写下和康玩耍的童言稚语,或者是别的什么……”
老六若有所思:“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这样就可以一试了。即便不能养成关注趣事的习惯,但等到你太过低落、难以忍受的时候,把这些记录翻出来看一看。
“通过文字回想起曾经的美好记忆,暂时忘却那些太透彻的悲观想法。收拾齐整,再次出发。”
翎记住这种做法,又疑惑地追问:“让我笑的事情,就是我人生的意义吗?”
奇怪,心里有芽在顶起土壤,想要扫开遮挡,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春风与阳光。
让我笑的事情……是吗?
“也许是其中之一。”赵昌的答复还是那样“保守”,留出余地,“能让我们感受到美好的事情,才是真正向上的动力啊。你这么喜欢玩闹,只是因为无事可做吗?”
你不会从中汲取存活的动力吗?
“我不知道……”翎无法回答。
“多玩一阵就知道了。去做你现在第一时间想到的事情,做你现在觉得最有趣的事情,然后记下这件事。接着你就可以准备启程了。”赵昌说出谈话的结束语。
“我知道了……我现在……觉得最有趣的事情……”六弟自言自语。
他沉入地思索。
“让五兄生气,真的很有趣……”
翎说着,就要笑。
眼前仿佛看到五哥发现又被骗到,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凌空一个飞踹,把自己踹倒,嘴上还怒吼着:“翎!你真是没完没了!”
“让五兄生气,真的很有趣……”六重复轻念一遍,回想起那样的画面。
奔跑的、打闹的。
一个个身影。
怒骂的、鲜活的。
一句句话语。
他不知道心中的涩然突然从哪生出。
只是回神时,一滴泪水已经从鼻尖坠落。
晶莹的泪滴中凝聚着在一个个深夜的辗转反侧、思索无法理解的困扰、努力想将它们抛却遗忘,想要沉浸在玩乐中忽视问题,扔下它们,却总是再次将折磨自己的沙砾捡回来,放到心中的软肉不断打磨,分泌出痛苦一层层包裹,想要把它磨成属于自己的珍珠。
我怎么……哭了?
翎抬头看到二哥。
似乎相隔一层漾然的水镜对视,身影是晃动的、波澜的。
眼睛轻眨,把眼中的水眨出去。
像是把迷茫眨出去。
一闭一睁,眼角流下多余的泪,于是眼瞳看到的视野变得清晰。
世界终于在面前纤毫毕现。
完整地展现。
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带嘲笑、讽刺、疑惑,像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皎洁的、静谧的。
“我知道了。”六弟抬袖擦掉泪痕,说,“二兄,我要去惹五兄生气了!”
声音铿锵有力,像是立下了重要的志向。
赵昌听到这话,笑:“你小心点,别让驭打到脸。”
他还记得婚宴时,老六被老五打得鼻青脸肿,伤没好,不得不以粉遮面来吃席。
“当然不会。”六弟颇为骄傲地站起身,昂首挺胸,“我被五兄打的经验很丰富。”
说走就要走,他还伸手抓一把案上摆的花式小饼干,告退:“二兄,今天多谢你了,以后有事尽管叫我,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什么都能做的!”
“我知道你聪明。”赵昌点头,“如果有需要,我会拜托你的。”
“那就好了!您对我这样好,这么理解我,我真的很开心……”
“……你快走吧。”
“好吧。”翎走了两步,又停下对二哥说,“今天我真的很开心!”
“嗯,我知道了。”
翎再离开两步,又又忍不住停下强调:“我真的真的特别开心!”
“嗯。”
“我开心!”老六迈几步,又又又停下。
“……你是想留宿吗?”赵昌问。
翎哈哈大笑,躬身行礼,告辞。
他一路跑到老五家,砰砰地敲门。
“五兄!五兄!”
侍从见这是经常来往的熟人,不需要拦,直接将门打开,像之前一样,放六公子进去。
“五兄!五兄!你在哪?快出来啊!”老六叫魂一样。
边叫边大步走,到处找人。
“干什么干什么!叫什么叫!”
喊得声音太大,把老五都听无语了,放下手上的弓箭,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警告你,你最好有事。”老五捏拳头。
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手痒。
老六笑嘻嘻,摊开手中的小饼干,是刚才在案上抓的那一把,他拿了一块放在嘴中吃,道:
“五兄。二兄在设宴,兄弟们就差你了。你怎么不去啊?还要我特地跑来喊你,急死我了。”
边说边把剩下的饼干塞给五哥。
老五接过形状特别的小动物饼干。大惊。
他知道这玩意就是二哥家的。
由于康小侄的原因,二哥家的零食都创新性得可爱起来。
别家不提供这种花里胡哨的宝宝式零食。
老五压根就没来得及怀疑:“什么?!完了,我不能这样去赴宴啊!来不及了!”
他刚才在练箭,出了一身汗。就算是去二哥家,关系亲近,但也不能……
“哈哈。”老六扭头笑。
老五拳头硬了,一把把饼干捏碎:“你骗我。”
他迈腿就要扑上去揍弟弟。
“哈哈哈哈!”老六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逃,回望,“五兄,你怎么又信了啊?”
“你做人不要太过分!”
“哈哈哈哈哈哈!”老六跑得飞快,很快就要跑出大门,“我哪里过分?哈哈哈是你太好骗了!”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追逐吵架拌嘴,间隔的距离一会近一会远。
但追着追着,老五渐渐停下,问:“你怎么了?”
不太对。
他狐疑地望着六弟。
不太对。
而且,总觉得眼睛好亮,像是……哭过?
“你出事了?”老五拳头更硬了。
谁!到底是谁!我们的弟弟只有我们能欺负!
啊,不会……
老五捏了捏手里的饼干渣,想起饼干来源,认为老六可能是刚从二哥家出来。
不会是二哥把你骂哭了吧?还是打哭了?
不是,凭什么他不骂我也不打我啊?难道还是我太听话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惹你生气好好玩。”老六很拉仇恨地说,趁五哥停下赶快溜出大门,“你总是被我骗,快长点经验吧!明天再见啊!”
一刻不停,背影逃之夭夭。
“滚!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小心我夜袭揍你!”老五咬牙切齿追几步,站在门口怒吼。
“啊!我真的好怕啊!~~”远方遥遥传来一句话。
六弟托付风,将这句回答送到五哥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