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最近的外人在门外守着。
眼前只有一个欠揍的臭小子,嬴政不必为他的形象担忧,恼羞成怒就直接撸袖子开干。
一巴掌呼上后脑勺,清脆得像在拍西瓜。
“嘻嘻。”赵昌挨一下笑容不减,反而还笑得越放肆,抬手摸了下脑瓜,“一点也不疼。”
他把嘴里的“你看,急了吧”之类的嘲讽话语吞下,省得真的激化矛盾。
“你。”嬴政瞪大了眼睛。
不疼是吧?
好好好。
他抬手,作势又要拍西瓜。
“父啊!”赵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半空中的手拦下,省得自己再挨揍,情真意切地说,“我总是不舍得让您伤心,就像您也不舍得真的打疼我。”
嬴政:……
“放开。”他面无表情地用脚踢了一下腿。
“嘤。”赵昌哽咽,松手,而后说,“小金这样聪明又耐心的犬少有,很难随便为您找到。其他的狗训练后总归也能听得懂一些命令,只是它们不一定愿意去学习文字。这样吧,我的狗狗就是您的狗狗,您以后就是小金的大父,绝对是一家人、狗。”
嬴政想笑:“……我为什么要当狗的大父。”
赵昌想,因为那是康仔的天才狗哥。
不含糊的说,小金也把康拉扯大的重要家庭成员之一。
每天陪康的时间比家中人类成员还要长,既作为“长辈”与陪伴犬监督安全,还要当学生跟康老师学习文字。
“您刚才还说小金是人呢。”
“得了吧,不是。”嬴政没好气地笑,“以后我遇到蠢货还要骂他连你家的狗都不如。”
你家狗如果是人,那我骂起来不就没伤害了吗。
赵昌:……
“你好残忍。”
“一般人想要被我这样骂都求不来。”嬴政不屑地说。
这种伤害性极大、侮辱性极强的语句当然要用到最后阶段,在嬴政眼里,能惹到他并一路惹下去抵达这个阶段的人基本也没救了。
埋了吧。+w.a*n^b~e¨n?.^o*r+g.
“还有你,怎么这里只有我送你的物件。”嬴政环视,“你是不是早就把它们挑出来准备着。”
尽管听儿子说这些礼物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当时收到时有什么感受,发现家崽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他非常愉快。
但他还没有自信到认为他送的礼物是唯一能获得儿子珍藏待遇的东西。
嬴政知道儿子在这一点上不像自己。家崽生命里似乎出现了很多很多重要的人。
他不确定这些人的重要程度,他只能确定,自己不可能是纯粹的唯一。
赵昌哈哈笑:“您发现了呀?”
他不心虚,承认:“是的,这是等您来看的。但您所赠予我的礼物,我本来就会单独放置,您是特别的,我想要一进来就看到它们。不过,您能发现这里只有这些礼物,并告诉我。对此我很开心。”
这其中藏着不着痕迹的试探选项,就像是想打出隐藏彩蛋结局必要的前置。
在发现后,直接询问。
如果没有发现,或者是发现后不问,代表不够在意,用更精确的形容,在意的只有两人的相处过程,而不是在乎赵昌的其他想法。
不想去尝试了解他的所有。
发现却不询问,一言不发,还有一种最坏的误解:你把我的东西单独放出来,是不是不想让我去看其他的?不想让我看就算了。
如果是离开后纠结半天再询问,那也只会得到“您对我是特别的,所以我单独把它们放到前面啊”之类的回答,错过时机就是错过。
但现在,赵昌笑着说:“后面还有其他人送我的礼物,您要来看吗?”
“要。”嬴政点头。
他清楚这里是特殊的房间,与其说踏入的是房间,倒不说是一块内心深处的领地。
能够有深入了解的机会,他也非常想要探究。
他很少能对一个人生出好奇心,世上庸人甚多,不过尔尔,惹人心烦,满是缺点,不能直视。
可面前的人不一样,总是能让他感到新奇,总是能获得不同的感受。
他想知道。
赵昌拨起北墙垂挂的帘幕,打开另一扇门,道:“来吧。”
嬴政跟随踏入其中。
借着窗户的微光,他看到室内分柜有序地摆放着许多小物件。!咸-鱼?看+书` `最!鑫,漳\結^庚!歆¨哙_有的也放在小巧的箱中,有的则静置在外。
这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华贵内敛,缺乏各类装饰物,整体似乎过于朴素。
就连摆放的物品也不比嬴政赠送的那些贵重,甚至有些普通简陋到根本不值得与众藏品列为一谈。
至少从外表来看是这样。
赵昌点上灯。
回过身,他看到老爹站在一本书面前,开口说:“那是兄长送我的,里面不是经典,是他阅读杂书后记下的一些想法,有些散乱,但也很有趣,我们就此讨论过一段内容。不过,我不想给您看,如果您想阅读,我要事先征求兄长的意见。”
“我不想看。”嬴政道。
“哈哈哈,好吧。”赵昌顺势开始介绍旁边的小物品。
一个普通的小布包,布面粗糙,有点瘪。
“这是我第一次从房陵离开时收到的回礼,原本它被我交给兄长,但他又还给了我。里面当初放着许多谷物,新的一年收成的新粮。它曾经是一个非常鼓鼓囊囊的包裹,可惜时间过得太久,谷物难以长期储存……”
房陵的人们曾经为他送来祝愿,他想尽量把这些留住。
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听。
这里有许多东西,或是精美、或是简朴,每一个都代表了他的一份记忆。
而他的记忆不分贵重。
“这是叶送我的小剑。您可能记不太得,是上党屯留的那位,成叶。”赵昌又开始笑,“他送我的这个算是正常,您真该看看他送给鱼的剑鞘,哈哈哈哈,那个剑鞘是条,是条胖鱼。”
赵昌闷笑,手上拿过剑,做出拔剑收剑的动作,说:“鱼用它来拔剑的时候,就是从鱼嘴里拔出来,可好笑了。鱼表面上说叶送这样的礼物不够正经,可是我看他背地里偷偷玩了好多次,哈哈哈哈……”
嬴政想象了一下,也轻笑。
……
“还有这小篮,这是当时我们在阳夏的时候葭送我的,送来时里面有些吃的。当然啦,现在早就已经被我吃光了。他是一个赤诚的人,心中对家人也很好……”
……
“这小玉雕是智给我的,还有这块、这个……我知道您有些不喜欢他,可是有时候他的想法真的很有趣,咳咳,这边一圈都是他旅途中说的些杂话,我一时讲不完的,我们还是看下一个吧。”
旁边堆放着几个大木箱,箱中放着李智送来的一部分信。
如果要李智来看,他大概也会惊奇自己这些年居然写了这么多。
存在这的还不是全部,有一些涉及到重要事物的信件被赵昌放在书房,方便让他检索翻阅。在私人领地内的信,当然是更私人的、不牵涉公务的内容。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送我的小木刀,她自己做的……还有这,是她给我的小弩,还有……”
将闾送的、胡亥送的、其他弟弟妹妹们送的、相熟的工匠送的、一位农人送的……
外出途中结识的友人、在某些话题上相谈甚欢的官员……
赵昌的话似乎一直不会停。
见到一个物品就能讲一段新的故事。
很短暂的、不起眼的小故事,却断断续续拼凑出了他的人生。
嬴政仍然在听,他能够透过话语看到他所缺席的许多片段,他逐渐沉默。
他沉默的理由不是他的缺席。
而是他再度生出的不解。
他在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为什么。
我以为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已经很是阳光,但你为什么能记住这么多看起来无关的事,为什么要记下这些?
就好像在记住生命中的每一个过客,记住与他们相遇又擦肩分别的瞬间。
明明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赵昌的声音逐渐沙哑,变轻,感觉到嗓子的不适,意犹未尽地暂停,说:“与他们相逢的美好,是我的珍宝。”
书、布包、剑、篮子……是一把又一把钥匙。
这些钥匙,能够打开他所经历的代表“过去”的宝箱。
也许赠送出物品的人早已遗忘。
但这是被他所珍藏的、不愿意忘记的一段又一段过去。
置身此间,目光触碰到物品,开锁声在脑海轻响,往昔记忆便如洪流,奔涌而来。
他想要记住的东西太多,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连接记忆的外界锚点。
时常来看,时常回想,就不会淡忘。
因为他脑中还有许多记忆不能以物品的形式摆放,他要把自己独自回顾的精力用在那些记忆上。
此世的经历便用此世的方法铭记。
对于他而言,他想要留下的记忆是塑造他人格的基石,是他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会想方设法地将这些过去做成“标本”,长久保存,让它们融入自己。
赵昌看向嬴政。
有些回忆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在现实中留下任何线索。
但信任程度已经足够让他带他进入这一片地方。
不经允许就踏入的人,不会因为这种“阴差阳错”的意外而得到任何心灵的拉近,只会让他厌恶。
获得允许的人,走入这里也不意味着绝对的安稳。
他不需要他的赞同与附和,也不需要他的感同身受。
他只希望他聆听之后不要说出最差的答案。
最好不要有任何的否认、嘲讽、嘴硬、不屑……
如果有,即便是被他察觉到一丝暗藏的苗头,一切就到此为止。
他会继续一如往常地用从前的态度相处,他们之间积攒的感情仍然存在。
但上限会被他紧紧锁住,有生之年,不管之后再出现什么变化,都永远不会有解锁的一天。
容错率是前期才能拥有的东西,现在他已经走得太深,深到赵昌只愿意给出一次机会,错一步,就……
一直在说话的人终于停下,沉默之后,按理有聆听的人回应。
“……挺好的。”嬴政干涩地说。他觉得今天不应该走到这里,他认为自己应当理解儿子的美好感受,应当在这时候做出儿子会做出的反应。
用赞赏的语气感慨,说一些漂亮的共鸣的话,而后两人心灵共通一同缅怀,那会是最好的答案。
但是他做不到,他想不到优秀的回答,他给不出他想象中最完美的应答,他只能干巴巴地说“好”。
然后嬴政像是在解释自己这样贫瘠的回复,希望儿子热情地分享了大半天后别对自己的反应过于失望,道:“我没有。”
我没有你那样的,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回忆。
所以,我不是你最好的听众。
幸福只会与幸福共振,在共振中扩散成更大的幸福,而幽深黑暗的空谷却会吞噬回声。
面前的空谷在努力回应。
真糟,是另一个方向的最差的答案。赵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