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章 慎刑司

乌拉那拉夫人自是万般不肯让亲女儿落到如此下场,可如懿已经是被皇帝金口玉言贬为庶人赐死了,她也是回天乏术,也唯有伤心了。

好在如懿这辈子不曾有立后的登顶,最高位不过是嫔,又被皇帝冷落多年,还不至于有没有登高跌重的落差感。因而乌拉那拉夫人虽悲痛欲绝,却也不至于如前世一般被气得一命呜呼了。

知道了乌拉那拉氏当机立断将如懿出族,皇帝神色才舒缓一些,嬿婉便继续道:“只是十二阿哥可怜,庶人并无为人额娘的慈母之心,解了禁足后也鲜少去瞧他,可他有这样一个生母,却是十分的不光彩。”

“臣妾想着,十二阿哥可是天家血脉,皇上亲子,又怎能为一个罪人所累?瞧着也令人不落忍。皇上慧眼识珠,指了玫妃做十二阿哥的额娘,果然玫妃也与十二阿哥相处得母子情深,倒不如彻底成全了她们的母子缘法?”

嬿婉有意吹捧皇帝在其中的功劳,这番话又是出于作为嫡母的一片慈爱之心,皇帝又如何会不答应?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宽慰了皇帝几句,只说自己已经请来比丘尼与和尚为皇帝诵经祈福,皇帝会很快好起来的,这才起身离开了寝殿。

嬿婉裹着披风在廊下漫步,先令巧珠去给青蕙送信,叫她安心,又传令给内务府秦立准备皇上要用的软轿,正说着话,就已经带着春婵走到了太医所在的配殿中。

太医们都知道皇帝已经是治无可治的样子了,最好也不过是维持现在的样子,自然互相推诿并不敢来见嬿婉,最后还是太医院之首包院使站了出来,主动承担了这个重担。

众太医目送包院使走到廊下给嬿婉请安,心中全是对担事儿的顶头上司的崇敬,唯有徐平晓得其中内情,这是包院使终于寻到了避开其他太医和主儿单独说话的机会。

嬿婉抱着暖炉,听完了包院使的禀报,瞧见永瑞从明厅的门帘处露出一个小脑袋来,伸出手笑眯眯地冲自己打招呼,不由得一笑,一面摆摆手示意他回去,省得让他的小脑袋瓜子吃了冷风,一面对包院使道:“皇上今日就搬回养心殿。”

皇帝当然得搬回养心殿了,她需要让前朝重臣、皇帝心腹都亲眼瞧见皇帝的样子,需要皇帝在他们面前再次确立起永琰的特殊地位,需要朝臣们也发觉如今缠绵病榻的皇帝已经担当不起一国之君的重任。

长江水一波后浪推前浪,尘世中一代新人换旧人。

皇帝该让位了。

包院使先是一愣,然后微微躬了躬身子,笑道:“微臣明白了。”

嬿婉见永瑞缩了回去才收回视线,对着包院使微微一笑道:“不,你不明白。”

她勾唇道:“皇上还能说话,本宫很不喜欢。”

有一只手能指人就足够了,说那么多话做什么?

包院使明白了嬿婉的心思,沉吟片刻道:“微臣晓得了。”

他也露出笑意来:“重病之人本就不宜挪动,微臣会好好劝阻皇上移宫的。若是皇上执意如此,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便是圣意如此了。”

这中间可做的手脚的太多了,皇帝的身子又太弱了。软轿的轿帘子中间透过的一缕寒风,针灸时偏了半寸的位置,都足够让皇帝再也开不了口。

嬿婉笑笑:“皇上这里,还需要你拼尽全力才是。”

包院使心领神会:“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为皇后娘娘分忧。”

有他和进忠在延禧宫主事,嬿婉自然无甚不可放心之处,便往关押着如懿的慎刑司处去了。

在慎刑司门口先碰到的是一身比丘尼打扮的阿箬。

随着年纪渐长,许是受了香火气的浸染,她面容中多了两分佛相。即便刚刚从慎刑司中出来也依旧从容平和,对着嬿婉不紧不慢地行一佛礼,颇有几分出家人的出尘之姿。

只是一张口却透出两分旧日的轻快劲儿来,阿箬笑道:“多谢娘娘同意贫尼见她一面,成全了贫尼的心愿。”

又补充道:“还未恭喜皇后娘娘位正中宫之喜。”

她能进宫,自然是嬿婉延请比丘尼与和尚入宫为皇帝祈福的结果。

嬿婉笑道:“相识一场,见最后一面也是将该说的话都说一说。你既然有心见她,本宫成全你又何妨?”

阿箬瞥了瞥不远处的崔善,故意唏嘘道:“是了,贫尼来瞧她也是为了当面对峙些旧事。虽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可贫尼实在不忍心皇上一直被蒙骗其中,总要与她说个明白。”

比如,景仁宫那位娘娘和乌拉那拉家在三阿哥和四阿哥中间两头下注,而如懿对还是四阿哥的皇帝相亲近就是基于乌拉那拉氏的刻意放纵,也是景仁宫娘娘刻意为家族备下的后路。

皇帝曾经留恋的,不舍的,引以为豪的压过三阿哥一头,也不过是景仁宫娘娘刻意为他编织的用来套牢他的美梦。

这些话在她离宫之前就和皇帝分辩过,皇帝并不肯信,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了,被欺骗多年,又自欺欺人多年的皇帝该是如何的暴怒呢?

自己打破了如懿在皇帝的心中留下的最后一丝美好,这比杀了如懿还叫她不能接受。想到刚刚自己戳穿此事时如懿的崩溃,阿箬的心气儿彻底顺了,诚心诚意地念一句“阿弥陀佛”,身上更多了几分超脱平和的气息,向嬿婉告辞。

嬿婉知晓此事儿已经成了一半,微微一笑。

皇帝若是知道了此事,他的身子先经历了移宫,还有包院使做小动作,还受得了这样容易伤身的打击和暴怒么?

但崔善知晓了此事,又如何会不禀报给皇帝呢?

但偏偏那时的皇帝已经口不能言了,再生气,他也责罚不到乌拉那拉家和青蕙头上了。那这股憋屈的愤怒是不是更会让皇帝气怒伤身呢?

崔善刚刚在慎刑司内自然听到了如懿和阿箬对峙的全过程,此刻将阿箬送出来,见她告退后往比丘尼所在的奉先殿走去,便对嬿婉行了一礼,踟蹰道:“奴才有事要向皇上禀报,恐怕要先行告退了。”

嬿婉笑道:“皇上有命,立时赏了庶人如懿牵机药,令本宫来监刑,崔公公这时候不在,恐怕不好啊。”

在崔善面露难色之时,内务府太监秦立一溜儿小跑过来请安道:“皇后娘娘,按着您的吩咐,软轿已经备好送去了延禧宫。皇上着急要迁宫,进忠公公和包院使劝也劝不住,婉妃娘娘和晋嫔娘娘正跟着侍候着呢。”

嬿婉叹道:“皇上执意如此,本宫劝了几番都不能转圜皇上的心思。既是皇上的意思,那本宫与你们都只有遵旨的道理。”

所以真出了什么事儿,皇帝可怪不得任何人。

她又对崔善道:“皇上如今正在移驾养心殿,想来一时之间还没有听你汇报的功夫。”

崔善垂首恭敬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奴才这就带您进去。”

他半躬着腰,伸出右手引导着嬿婉往慎刑司中去。

秦立在这时候跪在地上,拦住了两行人的前路。

脸上惯常讨好的堆笑都消失不见了,他难得的正经肃容,沉声求道:“皇后娘娘,奴才与庶人如懿有血海深仇,求娘娘给奴才个机会,叫奴才观刑吧。”

说完他郑重地连磕了几个头,伏在了地上。

崔善是慎刑司头子,秦立是内务府首领太监,两人各是各处的一把手,虽谈不上有什么私交,却也是常来常往的熟人。

听了这话,片刻震惊过后,崔善反而帮着秦立求情道:“皇后娘娘,旁观行刑倒也没坏了宫里的规矩,你看这——”

想起秦立满宫里也只苛扣为难一个如懿,崔善又有些了然了。

秦立本就是嬿婉叫来好成全他的,见崔善松了口,嬿婉便顺水推舟道:“崔公公既然这样说了,那便成全了你这番心思吧。”

秦立跪在地上将头磕得梆梆响:“多谢皇后娘娘,多谢崔公公。”

天寒地冻的日子,他就这样跪在地上,连崔善都有些不落忍起来,亲扯了他起身。

嬿婉便带着秦立,随崔善一并往慎刑司内走去。

通往牢房和刑室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其间森冷异常,石壁染着暗褐色的污,早已经辩驳不出原始的颜色。不知是哪处结的冰持续地滴着水,滴答声混入了铁门开合时铰链的嘶吼里,叫人无端的背后泛起寒意。

嬿婉闭眼片刻,再睁眼时才适应了此地的昏暗。

整个牢房都长久的不见天日,唯有高处一个立着五六根铁柱的窄窗中渗漏下些许天光,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灰尘,才让人觉得还停留在人间。

崔善觑着嬿婉的脸色,亲自掌灯引路道:“此地污秽,恐脏了皇后娘娘的鞋。皇后娘娘不如在正堂等着,奴才将人提来就是了。”

嬿婉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罪人死不足惜,但还是悄悄地处置了的好。有些事儿若是传了出去,伤的可是皇上的体面。”

“哎,哎。”崔善忙应了两声,几人又行了半数十步,便到了刑室。

嬿婉这辈子并未来过此处,不过环顾一圈,倒是与前世相差无几,前世她在此处受过板着之刑,也在此处被几番拷打,的确是算不得陌生了。

而前世让她屡遭磨难的罪魁祸首——

嬿婉的视线落到了被两个精奇嬷嬷如抓小鸡崽儿一般提来的如懿身上,莞尔一笑。

前世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是伏在地上瘫软如烂泥的阶下囚了。

嬿婉心思一动,不知道如懿今日被阿箬揭穿当年之事时,有没有想起阿箬离宫的最后一夜时,她是如何高高在上地指责阿箬这个终身下贱的奴婢不安分呢?

春婵上前半步,宣了皇帝赐药的口谕。

如懿这些时日连受打击,先是皇帝竟然为了寒香见打了自己,再是容佩竟然是白莲教送入宫的奸细,先主动与海兰搭上了关系,又被海兰派到自己身边当卧底,原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海兰也没有那么忠心,最后皇帝又将她贬为庶人,还要赐死她。

她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连连摇着头往后缩:“假的,这都是假的!皇上不会赐死本宫的,本宫才是他心里唯一的妻子!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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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仇恨地看向了嬿婉:“都是你蛊惑了皇上,都是你将凌云彻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听她张口皇帝,闭口凌云彻,心心念念全是男人,春婵忍不住呛道:“你上有七十高慈在世,下有黄发稚子垂堂,你就不问问他们是不是受了你的带累?不问问乌拉那拉氏因为出了一个你在前朝后宫还有没有立锥之地?”

合着她不大的心眼里全搁着男人,母亲孩子家人都往后排是吧。

如懿被噎了一瞬:“额娘和永璂有讷礼和蕊姬照顾,本宫很放心。”

嬿婉心中好笑,前世如懿也是如此,将永璂甩给海兰,不顾额娘生死,这辈子依旧是如此,可见真是本性如此,实在难移。

只是她先舍弃了所有人,也莫怪旁人舍弃她。

春婵冷笑熬:“是了,你已经被乌拉那拉氏出族,算不得乌拉那拉夫人的女儿。皇上已经有旨,等登记玉牒之时将十二阿哥记在玫妃娘娘名下,你的确不必操心他们了。”

如懿呆愣在了当场,悚然道:“出族?改玉牒?”

她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要起身,又被身后的精奇嬷嬷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只能口中嚷叫道:‘我是满洲大姓乌拉那拉氏的贵女,我才是十二阿哥的额娘!’

她不想背负为女、为母的责任,却还想抓紧为女、为母的好。就如前世她不承担皇后的职责,都推诿给了苏绿筠和海兰,却抓紧了皇后的尊荣不放,与金玉妍比谁是皇帝亲封的高位一般。

嬿婉终于开口,却只勾唇一笑,问道:“皇上在你眼前晕倒,你口口声声对皇上如此深情厚谊,就不关心皇上的身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