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瞧着来人,抬抬手阻止了她的请安动作,笑道:“芬姑姑也是近耄耋之年的人了,就不必再行礼了。”
当年精明强悍的芬姑姑,如今已经是精明强悍的老嬷嬷,脸上的笑笑得褶子都展开了,挥开了四执库掌事姑姑搀扶的手,坚持对嬿婉福了一福。
她年纪虽大,可笑声却依旧是气足,笑道:“太上皇后娘娘不肯奴婢行礼,是娘娘怜老仁善,可奴婢能在宫中安养晚年,有今日的好日子过,能活到这把年纪,全靠娘娘照拂。奴婢若不知行礼感恩,那岂不是忘了本的人了?”
她能在宫中活到这把年纪,身子骨还强健,自然是好吃好喝好伺候来的。
她虽然年纪大,却并不糊涂,虽然嬿婉从未再在她面前出现过,可她心里如明镜一般,她能一直待在自己最习惯的四执库,还能有小宫女照顾,时不时还能与人共推牌九,偶尔连天地打个麻将,都是得嬿婉的照顾。
芬姑姑眯着眼睛,只一味地夸赞嬿婉,却并不讲述当年的因果来,引得一旁现今的四执库管事旭姑姑在心里抓耳挠腮地好奇着。
这位前前任的四执库管事姑姑,既没有如旁人一般攒够银子出宫归家安养,也没有被分配去差事少的闲置宫院等着老死宫中,而是留在了这四执库。
虽然年纪着实大了,也就不再管事儿了,可她有单独辟了的极好的屋子,有额外的补贴好吃好喝着,还专门有两个小宫女侍候。平日里不是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就是偶尔指点着宫人如何劳作,再就是使出一招麻将绝活将她的银子都赢了去,当真是令人羡艳的自在逍遥,逍遥得简直不像是宫中人。
旭姑姑自是也好奇,问了好几回,可芬姑姑却只说她是交了好运,再问就是指指自己的眼睛,说她自己有眼识得夜明珠,这样的好日子就是她该得的,对其他的却是讳莫如深。旭姑姑想,兴许是芬姑姑偶然帮了哪位宫里的主子靠着衣裳布料得了宠,这才交了好运吗?
可如今看着太上皇后,旭姑姑心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张大了嘴,震惊得瞧向了芬姑姑,难道芬姑姑识得的夜明珠竟然是太上皇后娘娘吗?
芬姑姑却只一味地对着嬿婉堆笑,旁的都闭口不谈。
笑话,傻子才嘴松的如沙漏一般,将什么都往外倒。若是这位主子不想让旁人知晓她从前的旧事儿,自己却傻乎乎地往外传,那不光是现在的好日子没有了,兴许连性命都不保呢。
嬿婉也瞧见了旭姑姑脸上难以抑制的惊讶。
是了,她当年在四执库并没有待多久就贿赂了芬姑姑,将自己调往了长春宫,知晓这段过往的人并不多。待她一步一步登临高位之后,这段旧事就更没人敢提了。
因而新入宫的,或是年资浅些的人,自然只知晓自己是小选入宫后,在孝贤皇后的身边学规矩而成的妃嫔,却不知晓自己真正的来时路了。
可她若是真的有所忌讳,今日也就不会来这里了。
嬿婉对芬姑姑笑道:“嬷嬷许我一个机会,我还给嬷嬷一个荣养天年的将来,嬷嬷如今瞧瞧,当年的这笔买卖可算是划算?”
前半句是她当年百般利诱,劝服芬姑姑帮她调动位置的原话。
芬姑姑连忙点头笑道:“划算,划算,奴婢这辈子再没见过这样划算的买卖了。”
她也被嬿婉的话勾起当年的回忆了。
嬿婉只是许多个用银子开路,找她帮忙调动位置的小宫女之一。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记忆力也不可避免地在衰退和下降。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情形。
当年稚嫩少艾又初显美貌的小宫女矜持而笃定地笑着,说自己是来给她送一条通天路的。
来找她帮忙的人何其多,有更有钱的,也有更能放下身段央求的,更有抱着腿哭求的,可没有人比那个如栀子花般盈盈而立的小宫女更叫她印象深刻。
也许是因为在讨价还价时她极难得地被人拿捏了一把,钱不够还肯帮忙办事,又答应下来像是典当铺一样等人来赎她的金锁。
也许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另辟蹊径的选了当时看似平平无奇的长春宫,却因着先帝的驾崩和新皇的登基,像是交了好运一般,摇身一变成了皇后的宫里人,极快地找她赎回了金锁。
又或许是因为当年还势单力薄的小宫女很快就显出峥嵘之势来,在皇后的身边飞快的冒了头,成了长春宫的大宫女,又成了太上皇的贵人,一路扶摇直上成了皇后,成了今日的太上皇后。
亦或者是这位贵不可言的贵人还记得当年的约定,真的保了她后半辈子都荣华富贵,让她得以舒舒服服地留在宫里颐养天年。
芬姑姑见嬿婉不避讳她还在微末之时的旧事,自己也就不再那么小心,真心感叹道:“奴婢当年瞧太上皇后娘娘就觉得娘娘非是池中之物,说不得奴婢的后半身就应在了娘娘的许诺上,果然娘娘是‘一遇风云便化龙’啊。”
嬿婉微笑道:“芬姑姑好记性,姑姑能如此高寿是喜事,好生养着吧。”
“哎,哎,”芬姑姑眉开眼笑,得了太上皇后娘娘这一句话,她再往后的日子,自然也是安享富贵安稳的,“奴婢都是沾了娘娘的福气才有今日,娘娘福泽深厚,长命百岁。”
嬿婉只笑一笑,又令人扶着芬姑姑回去歇着,自己往从前住过的屋子里去。
旭姑姑这才晓得这位宫中最尊贵的主子竟然是从她们四执库里出去的,又惊又喜,见嬿婉往后院去了,连忙又小心殷勤地跟着伺候。
岁月荏苒,斗转星移,旧时的屋子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了,尤其是嬿婉掌宫权后待宫人多宽和怜惜,四执库中宫人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些,光是被褥就厚了许多。
只是不曾推到了房屋重盖,房中的梁柱自然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嬿婉瞧着那梁柱,便回想起自己梦后醒来的那一夜。
那时她是怎样的愤怒和委屈,不甘与野望,是如何费心费力筹划着自己未来的每一步,如何许下走到最高处的决心。
而如今,所有的愤懑和不甘都归于平寂,她甚至比自己当年所期待的,走得还要高,还要好——
起码当年她尚且还不敢想自己有一日能给皇帝下药,能决定一国之君的生死。
这是她开始的起点。
嬿婉驻足片刻,深呼吸了一番,转过身搭上春婵的手,起身往外去了。
旭姑姑堆着笑跟在她的身后,将人送出了四执库,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贵人今日来转一遭,是来看看当年有过交集的芬姑姑?还是就是来看看自己住过当年的屋子,回顾一下年少时的岁月?
如今已经知道了太上皇后娘娘住过那间屋子,睡过那间床,那她要不要把屋子腾空后封起来,再不许旁人住了呢?
旭姑姑站在四执库的大门胡思乱想着,耳边却传来声音道:“你可别瞎想,娘娘愿意往哪里来,愿意做什么,难道还要跟你解释吗?”
做奴才的只用听吩咐就是了,哪里还管得着主子?
“芬姑姑,”旭姑姑无奈道,“您老人家是瞒得真紧啊。”
芬姑姑悠哉悠哉地又走了出来,这回却是搭着小宫女的手一步两颤了,咧着少了牙的嘴一笑:“娘娘肯来四执库,就是她心中还记着从前的日子,对咱们有啥坏处?”
她眯眼道:“你看这么多地儿哪里还有这个福分?就是为着这个,咱们四执库的人将来与旁人说话,背都能挺得更直些。得了好就够了,你管那些东啊西啊的。”
又跺脚拍手,懊恼道:“哎呀,早知道当年就应该搬去娘娘住过的屋那里养老,还能沾沾娘娘的福气呢。”
说着就要转身往里走,这时候腿脚又利索了起来。
旭姑姑知道她说得出就真做得到,也再顾不得其他的想法,连忙追上去劝说:“哎呦我的老姑姑啊,您还惦记着这个呢。这间屋子左右都住着小宫女,日日去上工难免扰了你的清静,给您单独辟了屋子不好吗……”
两人的话就这样消失在春风之中。
嬿婉只站在钟粹宫外瞧了瞧,并没进去。
大阿哥和三阿哥都即将启程前往五台山给太皇太后扶柩回京,想来如今住在钟粹宫的婉太妃和纯太嫔都正忙着团团转呢。她若进去了,她们少不得还要花功夫来招待她。
梦中若是不提结局,那她在钟粹宫的日子还是欢喜的。
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开始崭露头角,也是头一次靠着自己的本事得到了认可,大阿哥喜欢她,苏绿筠看重她,她成了有头有脸的体面的大宫女。
若不是海兰给这样轻松快活的日子骤然划下了暂停键,她兴许会安心满足于在钟粹宫的宁静日子,可是没有如果。
嬿婉往四执库去,春婵并无不解。
她与嬿婉是贫贱之交,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在花房,而嬿婉就在四执库。
但嬿婉来钟粹宫,春婵却是真的不明白了。但她依旧扶着嬿婉的手,站在她半个身位的身后陪伴着嬿婉——
她一直站在这里,二十多年的时间,仿佛她天生就该是站在这里,陪伴在她的主儿身后一般。
嬿婉只停留了片刻,便又往花房去了。
提起花房,春婵尚有后怕道:“主儿奴婢回去后细细想来,当日延禧宫那事儿,多亏主儿反应快不曾落入旁人的囊中,否则花房那个地方,有心之人说起来,只怕还要将它与奴婢和澜翠牵扯起来。若是如此,就更往主儿和咱永寿宫身上泼脏水了。”
当时她还没有反应到,但是后面想起来,白莲教的顺意这里不去,那里不去,非跑到花房这个地界儿写反词,还一把火烧死了自个。恐怕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冲着自己和澜翠来的。
若是她们都在这白莲教的事情中牵扯不清,那她们相交甚早又伺候多年的主儿岂不是也牵扯进来了?
只是主儿当时反应快,将板上钉钉的证据和严密翔实的逻辑一块儿如疾风骤雨一般将人砸得无话可说,这才让那帮反贼没能将脏水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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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教一事是宫中严格保守的秘密,如今两个人在永寿宫外,春婵并不敢直说,只能这样含糊的指代过去,可她知道她家主儿听得懂。
嬿婉自然是懂的,其实花房岂止是春婵、澜翠的来时路,在除了进忠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她也与花房有斩不断的牵扯。
花房之中,精心培育的花朵依旧是争奇斗艳,如丹青大师一笔一笔描绘的艳色都凝聚在娇嫩的花瓣之上,吐露花蕊的芬芳。
这些花如此的美,可她在花房劳作的时候却是从来不曾注意到的。
她每日对着的,是黝黑的泥土,是沉重的花盆,是几乎不会离手的水壶和铲子,唯独不会是这些娇艳欲滴的,贵人们欣赏的美丽花朵。
在花房的那段时日,她甚至都没有功夫生出对海兰愤懑不平的心思来。
繁重的劳动压榨着人的神经和精力,一夕跌落凡尘的迷茫让她的心始终困惑——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尽心竭力照顾大阿哥,帮助大阿哥讨皇帝的喜欢,为什么会突然因着所谓的属相不和被纯妃赶走。
不,不光是赶走,而是赶尽杀绝。
她当时还不知道海兰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可就算知道了,当时的她敢恨搬弄是非、造谣生事的海兰吗?
不,恨是需要资格的。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人可踩一脚的奴婢,怎么有资格恨皇帝的新宠海贵人呢?
当时的她是那样的弱小和乖顺,乖顺得只想讨得这些贵主们的喜欢,想申明自己的无辜,想叫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能多攒一些银子,将来出宫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还未生出勇气,或者是旁人眼中的妄想来,来与她们抗衡,来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直到长春宫那场变故后,金玉妍的凌辱带来了绝地反弹的不甘,而进忠在那个雨夜的话则给她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她意识到了除了在这些主子们跟前求饶和躲避之外,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她也有向上奋发的机会,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