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之下,细细碾过的黄土兑了糯米汁夯实出的马场比官道还平整些,东侧三丈高的阅马楼下高大的林木茂叶如盖,叶稠荫翠。
几匹头细颈长,英俊神武的宝马被人牵着,轻快地往树下走来,偶尔还打个响鼻。领头的两个青年仪质瑰伟,身材高大,修身的箭衣愈发显得两个人猿臂蜂腰,鹤骨松姿。
柔淑长公主坐在阅马楼上,定睛瞧了一会儿,呷口清茶,笑道:“姐姐这月老做得真是送佛送到西了。”
端淑长公主坐在她的对侧,自斟自饮着青梅酒,笑道:“这你可就猜错了,不是我这个红娘牵线搭桥,成人之美,是舅兄要考验妹夫呢。”
柔淑不由得莞尔:“哲郡王瞧着不像是这样心思细致的人,不想倒也是粗中有细。”
端淑长公主靠在摇椅上,悠哉地笑道:“哲郡王琴心剑胆,胸怀磊落,想不出这样九转曲折的主意,不还有九阿哥这位鬼灵精么。”
微风拂面,心旷神怡,她复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道:“九阿哥这样的玲珑心思,锦绣肝肠,倒是和他姐姐是像了十足十。”
姐弟俩都打上了一个主意。
树下璟妘一身嫣红的窄袖骑装,飒爽又利落,站在兄弟姐妹中如同被绿叶衬得出的红花般,是头一份的出挑。
寻常人穿这样娇艳的颜色容易俗气,可她生得极白,再浓桃艳李的颜色上了身都只沦为了陪衬,烘托出她绿鬓朱颜、雪腮粉面的美貌来,整个人鲜灵水汪,清艳绝伦。
扎尔泰跟着福隆安一同牵着马走来,远远就瞧见了树下的璟妘,只瞧了一眼脚下的步伐就是一慢,耳根连着脖子却渐渐泛起红来。
福隆安正与他说着话,突然旁边人就没声儿了,转头就瞧见扎尔泰头顶渐渐泛起热气儿来,不由得心下好笑。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瞧见了宫中的几位主子正在树下乘凉说话,为首的永璐也看了过来,福隆安拽着牵马的缰绳遥遥一拱手,又顺着动作用手肘戳了戳呆在原地的扎尔泰。
扎尔泰已经成了块儿不会说话,不会动作的木头。
自端淑长公主府一别后,他再不曾见过璟妘,数着日子已经有两年三百二十六天了。
皇上和哲郡王这对兄弟是决计闭口不提的,扎尔泰自己明里请示暗中套话都得不出一点儿消息来,唯有请额娘多入宫给太后娘娘问安才能知晓公主近况。
可最多能问到的话,也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公主安”。
虽然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此刻骤然见到下凡的神女,扎尔泰依旧是心如擂鼓,福隆安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暇留神了。
头顶一望无际的蓝天,身旁彪悍威武的白马,树下眯了眼睛的永瑞,万事万物都在他的眼中褪去了色彩,唯有璟妘是无边灰白中唯一鲜亮跳脱的彩色,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呼吸,瞳孔里只烙印着那抹鲜妍的红色。
他脑中莫名其妙地探出一句没什么关系的诗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她就是他的天上人。
扎尔泰明知不对,却还是忍不住直勾勾盯着璟妘瞧的眼神。看不过眼的福隆安见戳他两下没反应,索性狠狠肘击了人一次,扎尔泰才捡回两分理智,远远朝着公主拱手深躬下去。
璟妘微微侧过身去,避过那灼热得厉害的眼神,半喜半恼,心下嗔怒:“这个呆子!”
双颊上却有如酒晕一般泛起桃花之色来,越发显出宜喜宜嗔的天人之姿来,又轻瞪了一眼永瑞。
扎尔泰和福隆安来此,想也知道是永瑞这个小子的主意。
树下站在璟妘身边的永瑞将扎尔泰对自己姐姐的觊觎早收归眼底,整张脸已经全黑了,心下也正懊恼自己跟六哥提了这个主意。
本是先让姐姐们与未来姐夫们相处一二,知根知底总比盲婚哑嫁得强,有他们在侧也能顺带着敲打敲打这两位未来额附,教导教导他们什么是额附之德。
谁知道还没摆出小舅子的架势拿捏住未来姐夫,自己先闷了一肚子的气儿,一张玉质金相的脸上就显出森森冷意来,若是凑近了细听,恐怕还能听到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福隆安远远瞧见了永瑞局部转阴的心情,对扎尔泰无奈道:“瞧瞧,你这样的不加收敛,还没走近呢就先得罪了小舅子。”
二阿哥常说,他九弟慧心灵性,有倚马千言的咏絮高才。
若是真惹恼了这样一位人物,尤其这位人物还是他们的小舅子,那可真是非同一般的难缠。
正说着旁人,只见一身栀子黄的璟宁从三阿哥身后探出身子来,露出一张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的白嫩小脸,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马场,还有马场上牵着矮脚小马驹的自己,福隆安顿时抿了下唇,咽下了后面的话。
璟宁并不似其母高挑,娇小的个子只到永璐胸膛处,小巧的下巴处还留着两分婴儿肥,愈发显得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对着自己甜甜一笑,犹如糯米点心成了精一般的可亲可爱。
有富察皇后的这层关系在,福隆安不似扎尔泰这样饱受“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的相思之苦,是与璟宁的相见机会倒是多些。
只是两人年岁相差不小,从前璟宁又未长成,福隆安素来只将这位小表妹当做孩子,往宫中送的东西也多是些孩童喜欢的玩器。
如今一年多不见,他才惊觉什么是“士别三日需刮目相看”这句话。
春日里娇嫩的柳枝长出新芽,而这位安静乖巧的小表妹也随着春风一同静悄悄地盛开了。
璟宁瞧一瞧福隆安,倒是觉得他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大高个儿,腰是腰,腿是腿的,站在四姐的驸马旁边,一个英挺强悍,一个清俊贵胄,各有各的好看。
她私心对比一番,还是觉得福隆安的清朗俊迈更好看些。
两位准额附的确是身量高挑,肩宽背阔,迈开步子极快就走上前来行礼问安。
永璐的视线与永瑞、三阿哥永璋的眼神一碰,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懊悔的心思来——
见面不如不见!
本来没有机会,他们怎么还白白给来拱白菜的野猪创造了机会呢?
璟妘并不理会兄弟们暗流涌动的心思,见他们没反应,索性自己叫了起。
目光对上扎尔泰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圈起来的灼热视线一瞬,她便觉得耳根有如火燎般烧了起来,连忙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错开视线落在了福隆安身上。
大小舅子挑剔妹婿姐夫,大姨子自然也不遑多让。
审视的视线往福隆安身上一落,璟妘顿时一扫刚刚小女儿的娇态,上下打量了一番人,只觉得还算是过得去,不曾委屈了自家妹妹。
再看福隆安手中牵着的白花矮脚小马驹,她的神色便柔和了些。
璟宁不比自己精于骑射,难免畏高,福隆安能牵来小马驹,可见是用心了。
矮脚小马驹黑亮的蹄子踢踢踏踏着,通体雪白,唯有额心一处黑毛,亲人地冲着姐妹二人伸着脑袋,果然讨了璟宁的喜欢。
她伸手摸一摸小马驹的扎成辫子的鬃毛,又拿着璟妘令人备好的喂马的胡萝卜亲手喂给这匹唤作“白雪”的小马,不多时就十分亲昵了。
璟妘见她和小马相处融洽,这才看向了自己的马。
端淑长公主府中是养了专属于他们兄妹几个的各自的小马的。
这匹叫作“白龙驹”的骏马矫健有力,顺滑光亮的雪白马毛之间不夹一丝杂色,在扎尔泰手中并不十分温顺,等见了主人更是激动地用后蹄蹬地要往璟妘身边冲,却被扎尔泰牢牢地把住缰绳,四蹄翻飞也丝毫不能上前。
紧窄的箭袖束出了发力的健硕肌肉,分明的轮廓在单薄布料的包裹下起伏跌宕,璟妘的视线在他有力的臂膀上一点就匆匆移开,转过身去胡乱拿起一根胡萝卜,待脸上热意稍散财转回来,一边摸头安抚,一面喂食多日不见主人的白龙驹。
白龙驹难耐地用头猛蹭璟妘的手,为了控住过于兴奋的骏马,扎尔泰用力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但他的手依旧很稳,没叫白龙驹往前冲刺一下。
他站在白龙驹旁边,高大强健的身子宽肩窄腰,一人一马是同样的矫健而挺拔,在骄阳之下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热意。
永璐忍不住上前来从另一边替妹妹把住马头 ,对扎尔泰相对而站,逼视扎尔泰收回跟用蜜糖粘在自己妹妹身上的灼热视线。
永瑞也拿着根胡萝卜凑到了姐姐身边,对着扎尔泰假模假样地微笑道:“白龙驹平日里还是很乖的,只是不惯被生人侍弄,这才激动些。”
扎尔泰低头对视上了璟妘顾盼生辉的莹润妙目,嘴只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他看似老实地往后退了半步,也将头低得更低,错开了视线,收敛了隐隐涌动的侵略感,可手中的缰绳却并没放开。
璟妘莫名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些好笑,像是一匹收敛了爪子和尖齿趴伏在跟前,好显示自己无害的威武大狗狗一般。可若是细瞧,那机警的颤动的尖耳,还有身后摆动的毛尾,都泄露了这是一只眈眈环伺,急着求偶捕猎的雄狼。
嗯,她看见永瑞磨牙幅度更大了,这还是匹会装无辜上眼药的大茶狼。
白龙驹已经哄好了,璟妘的手往扎尔泰跟前一摊。
扎尔泰才举起缰绳,怀着朝圣的心态,几乎有些颤抖地、小心地要将这缰绳放到面前如削葱段的修长素指中去,中途却被永璐果断地劈手要夺,他下意识攥紧了缰绳往自己身边一拉。
两个同样高大且擅武的男子的手扯住了同一根缰绳,缰绳在两个带着茧子的大手间绷得死紧,四目相对之间像是有什么火星子迸溅出来了一般。
没有缰绳,璟妘扶着马鞍直接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马上含着薄笑瞧着扣着她的缰绳不放的两人,闲闲道:“这是额娘新赏下的,你们可莫给我扯坏了。”
婉转如黄莺的清脆娇声入耳,扎尔泰如大梦初醒般连忙松手,拱手请罪道:“奴才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冒犯了郡王和公主,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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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永璐的气势太盛,不像是要抢缰绳,倒像是要抢人一般,他才没有反应过来。
只是他突然撤手,尚在用力的永璐不曾防备,将璟妘连着马都扯向自己,白龙驹站稳了,不高兴地踢踏了两下,打过了个响鼻。
扎尔泰又忙扶住辔头,毛手毛脚得如同刚刚上门的毛头女婿一般。
永璐的脸色几乎要与永瑞一般了,还在他跟前呢,就敢惦记上他妹妹了!他要是不在此地,是不是这个混账东西就要借着递缰绳的机会碰上手了?
两人自少时就相识,也是常来常往的交情,永璐自然不会瞧不出扎尔泰的心思来。说来这个妹夫也是永琰和永璐一同千挑万选后相中的,只是想到璟妘下降之期就在明年,永璐看到扎尔泰便觉得不痛快了。
他咬牙切齿,挤出一句:“你的确罪该万死!”
他就不该听了永瑞这小子的怂恿,将这两个准额附召到这里来给自己添堵。
璟妘这时却伸手从哥哥手中接过缰绳来,打断了永璐的怒气。
她气定神闲地高坐马上,只用手指松松扣住缰绳,轻轻一扯,身下的白龙驹便听话地小踏步两下,将刚刚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融了下去。
永璐瞧着璟妘的控马本事,与有荣焉地昂了昂首,看着扎尔泰的神色也稍缓。
是了,他妹妹天资聪颖,俊秀无双,聪灵毓秀,人见人爱,眼前这个混小子能尚公主实在是三生有幸,祖宗积德,对他妹妹痴心绝对原也是应有之义,这样想倒也是怪不得他了。
心思一转间,永璐对行礼请罪的扎尔泰也稍稍好了些辞色:“罢了,今日既然来了,一同跑马就是。”
永璐吹了声哨,他的乌云踏雪便飞蹄而来,对着扎尔泰挤出三分笑来:“许久不曾赛马了,也叫我看看你如今的本事,可别跑到了最后。”
扎尔泰稳声应是,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是军中常用的姿势。
璟妘最先一夹马腹,白龙驹就如离弦之箭奔驰而去,飒沓如流星。
永璐和扎尔泰紧跟而上,三人快马而行,纵横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