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妘、永璐与扎尔泰纵马而行,三阿哥也挡在了璟宁身前,客气地与福隆安寒暄片刻,又与三福晋一同亲自教璟宁上马。
三阿哥是好脾气,又不是没脾气。
而三福晋是淑慎长公主下嫁蒙古后的独女,既是天潢贵胄,又是蒙古格格,马背上的功夫也十分了得。
璟宁年纪渐长,虽说本朝并无前朝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苛刻规矩,但在外臣面前三阿哥也不好与妹妹太过亲近,难免束手束脚。但三福晋却是没有这个忌讳,眼瞧璟宁腰上没有劲儿上马,索性揽腰相抱,将璟宁直接抱上马去,又扶着她的腰坐稳了。
璟宁头次骑马,又新奇又快活,照着嫂嫂的教导像模像样地拉住缰绳,笑容灿烂,如初春盛放的迎春花一般。
福隆安插不进手去,也不敢插进手去,只虚虚护在璟宁周围,心中对从前刻意不去想的婚事多了些期待。
五公主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童稚天真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
而永璐和妹妹以及一个碍眼的痛痛快快地跑了几圈马,又骑回到了他们身边。
永璐此时大汗淋漓,只觉得刚刚耳边呼啸的风声扫尽了肺腑中的郁气,下马时就连对扎尔泰都和颜悦色了几分,笑道:“还行,骑射功夫不曾丢,只是我从前记得你是骑马极快的好手,这回倒是不见你套圈了?”
扎尔泰还没开口,手中拿着折扇不扇风反拿来遮阳的永瑞却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永璐,幽幽道:“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哪里有功夫套圈呢?”
他刚刚不曾上马,一直站在树下自然看得真切。只是姐姐的白龙驹并非凡品,她骑术也上佳,并不曾落后六哥多少,所以六哥纵马驰骋时才一时没有察觉。
扎尔泰垂眸拱手道:“奴才不敢越过主子们去。”
垂下的视线中,精巧的玉带勾出一把细细的柳腰,颤巍巍花枝一般的身段却是柔韧而有力,在马上驰骋时并不逊于任何人。
永璐感觉自己的脸又要黑了。
这时,却见璟妘望向了马场,带着两分促狭,笑道:“章佳姐姐到了,哥哥不去迎一迎吗?”
永璐顺着她的手指瞧去,只见通体棕褐色的高头大马上,马鬃如墨浪一般翻涌着,马上红衣的骑手身体压低,紧贴着马背随着骏马腾跃的四蹄一同奔腾起伏,如一团火焰一般滚滚而来。
好俊的身手!
那团火焰渐渐靠近了,火焰中心的人长迂一声,双手一拉缰绳,马身就以后腿为支点,前半截儿凌空腾立,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一人一马,就如一道闪电划破虚空,在虚空中定格了片刻。阳光勾勒过马身绷紧的肌腱和起伏的轮廓,又滑过骑手高挑的身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晕,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
骑手勒住马,驾轻就熟地跳了下来,上前行礼时永璐才注意到这是个年轻女子,生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蜜色的肌肤微丰,容色不算是极其出众,眉目间却是英气十足,丰彩如神。
她落落大方地请安道:“臣女章佳氏见过循郡王、郡王妃、哲郡王、和恪公主、和端公主与九阿哥。”
章佳氏?
永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手极俊的姑娘便是自己未过门的郡王妃,眼神忍不住就落到了妹妹身上。
好样的,怪不得今日璟妘和额娘瞧着他的眼神都像是饶有深意一般,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和永琰盘算着叫来妹夫们观察敲打,不想妹妹早就约了他的郡王妃来一同跑马。
知晓面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大方姑娘就是自己要朝夕相处、相伴到老的妻子,心中感受自然是不同的,永璐瞧着她眉眼中自有一股豁达英挺之色,心中如被狗尾巴草轻轻挠了一下一般。
他生在深宫,见多了天下美人。不说旁人,就是自己的额娘和妹妹也都是一等一的绝色。
可章佳氏这样旷达疏朗,落拓大方的,他还是头一次瞧见。
他心中隐隐明白了额娘为他择章佳氏为妻的缘故。
璟妘轻瞥了挠了挠头的永璐一眼,俏皮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笑道:“章佳姐姐来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更不必如此多礼。这样一连串的郡王啊公主啊,听着倒像是报菜名一般。”
璟妘声音清脆,叫人想起被切成薄片的脆甜梨子,扎尔泰动了动喉结,后知后觉地口渴起来。
瞧向永璐的那一眼更是又顽皮又灵动,如一尾游鱼曳尾,透着股狡黠劲儿,叫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欢喜起来。
眼瞧着扎尔泰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璟妘瞧,永瑞又窜了出来挡在姐姐面前。
章佳·景亭对璟妘额外一福,脸上带了几分愧色道:“臣女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今日朱雀街有两个马车相撞堵路,叫臣女误了与公主约好的时辰,是臣女之过,才劳公主久等。”
她问过公主府的人柳枝是否能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便亲自折柳,灵动的手指翻飞,不多时就做出一个柳枝环献给璟妘,笑道:“臣女就以此来给公主赔罪吧。”
璟妘今日来跑马,并未梳旗头,只梳了简单的发髻,用二指宽的红发带绑着,如今带上柳枝环,欲滴的翠色华光丽质的明眸皓齿显得加倍耀目。
璟宁也搂着三福晋的脖子从马上滑下来,摸着这柳枝环爱不释手道:“若插些花朵上去,就是花环了。”
宫中长大的孩子见多了金器玉器,这样风雅又自然的小物件却是瞧着稀奇。
章佳·景亭瞧她喜欢,爽朗一笑,当即再做了一个送给她。
福隆安动作并不如章佳·景亭快,默默将伸向柳枝的手缩了回去。
永璐默默在看着章佳·景亭与两位妹妹言笑晏晏,一面斜站着有意无意地挡着扎尔泰看向璟妘的灼热眼神,一面斟酌了半天词句,才开口道:“你的马术很好。”
章佳·景亭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哲郡王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并不羞涩,对永璐点头回以一笑,大大方方地行礼承下这份赞誉:“多谢哲郡王夸奖,阿玛请了名师来教导我们兄妹,我们也不能落家声。”
家声——
永璐想起他老泰山那起子丢人丢到先帝跟前的马术,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他要对子女严加教导了。只是对子不言父过,自然也不能揭人家亲爹的短。
可永璐除去姐妹和宫侍,他就再无与同龄女子说话的经验,夸完这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璟妘见他局促,莞尔道:“咱们人既已经来齐了,不如一同跑跑马才好。”
永璐对自己妹妹的提议自然没有二话:“正是,既然来了马场,也当跑个痛快。”
除去三阿哥、九阿哥与璟宁坐在绿荫之下乘凉,其余人俱是快马扬鞭,一决高下。就连在略有两分磨蹭,似是也想留下了“陪三阿哥说话”的福隆安,也被三阿哥毫不留情地赶出去骑马了——
开玩笑,难道他看不出这个表弟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待树下只剩三人时,永瑞吐出一口郁气来:“呵,总算是眼不见为净了。”
三阿哥永璋对他这句“眼不见为净”深有同感,可瞧着永瑞那张眼尾上挑、面粉唇朱的小脸,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个弟弟男生女相,稠丽秾艳之处不下于璟妘,真不晓得将来要找个怎样美貌的福晋才能相得益彰。
他忍不住玩笑道:“九弟,今日唯有你一个形单影只的,可会心生羡慕?不过就是羡慕了也无妨,明年选秀皇上定是要给你赐婚的。”
说来永瑞只比璟宁小不到一岁,如今璟宁明年就要成婚了,永瑞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永瑞扇子一晃,颇为傲气道:“羡慕什么?我早求了额娘和皇兄,我的婚事要自己做主。”
“哦?”连璟宁都好奇了起来,“你可有哪家心仪的闺秀了?”
永璋也笑着给璟宁摇着扇子吹风道:“可要我托你嫂嫂帮忙寻摸么?”
“要是有了,我早去求皇兄赐婚了,”永瑞不慌不忙,悠哉悠哉道,“我若是要成婚,定要寻一个诗绝、人绝、才绝的福晋,容貌不逊色于我,才学不逊色于纳兰性德,才好与我共研古籍,诗文唱和。”
他颇为一本正经道:“三嫂若能遇到这样的才女,不妨替弟弟保个大媒。”
既要绝色,还要才华横溢,要匹配皇子身份总不能过低,这样的贵女哪里去寻?
大清入关多少年了,能以诗才出名的唯有一个纳兰性德。连能科举进身的满人都没有几个,更别提是适龄的绝代风华的满洲贵女了。
若不是三阿哥素来温和宽厚,换个嘴利的,只怕当场就要回给永瑞一句,“梦里什么都有了。”
好在三阿哥的确厚道,只摆手道:“这样的要求,只怕我和你三嫂都有心无力了。”
他估计就是明年选秀也未必能选出个合永瑞心意的。
永瑞眉一挑道:“若是貌也逊色,才也逊色,那我娶福晋又有个什么趣儿呢?还不如抱着我的书过活。”
三阿哥无奈,心道也不晓得皇上和太后娘娘肯点头由永瑞自己做主亲事,只怕也是被他这样高的要求弄得无法吧。
再想想一心将出身不足的侧福晋扶正的七弟,三阿哥有些情真意切地头疼了。
他们当年都是顺顺当当的,额娘选人,先帝赐婚,谁也没说过一个不字。可许是因着皇上宽容,所以下面的弟弟们也是个顶个的主意大。
九弟眼高于顶,不肯轻易婚嗣。
而七弟倒是婚嗣都早,双胞胎儿子带出来谁瞧着都眼馋,可他却是只钟情侧室,压根不愿意再赐下个嫡福晋。
前段时日他刚编纂出一套对历朝历代的启蒙书籍集大成者的蒙书,又日日去养心殿求恩典,双管齐下用水磨工夫磨得了皇上同意,允了他的侧福晋胡氏认从前照顾过他的老太妃的亲侄子——四川总督鄂弼做义父,就此改姓西林觉罗氏,抬入了满洲镶蓝旗。
有老太妃的情分在,七阿哥又在新帝面前得脸,西林觉罗家能平白多出一个贝勒福晋来,自然也没什么不愿意的,热热闹闹地认了这个义女。
横竖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如四弟和八弟的生母原是李朝贵女,还是入京后先帝给她找了个上驷院卿金三保做义父,这才改姓的金氏。
永琪这样心意已决,想来还真能在明年选秀前求得扶正的圣旨了。
自然,这样的掩耳盗铃之举也少不得朝臣们的反对和闲言碎语。
但明年是新帝登基之后的头一次选秀,新帝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个,六宫妃位多悬,大臣们的眼睛都盯着皇帝后宫的空缺去了。七阿哥一个体弱的贝勒福晋是谁,是不是扶正了反倒是不大显眼了。
七弟的好事就在眼前,至于眼前这位金质玉相的九弟么,他的缘分在何处,三阿哥却是不得而知了。
只是七弟所求,求一求皇上就能实现。
可九弟么——
还是别求皇上了,还是先去拜一拜菩萨,再去奉先殿求一求祖宗保佑靠谱些。
树荫下少年意气,心高气傲。
马场上鲜衣怒马,青春张扬。
阅马楼上,端淑和柔淑两位长公主坐在高处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瞧着子侄们少男少女间种种幽微的爱恋心思,兄弟姐妹之间相惜相护的手足之情,不由得都会心一笑。
真年轻啊。
真好啊,皇家的下一代,总比她们的这一代过得更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