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他们一直在一起◎
过了两日,中元节到了。
因放河灯要到晚上,柔嘉也不着急,待日头偏西,才与殷绪慢悠悠吃了一顿,更衣出门。
他们这些时日一直在南华院活动,未出院门一步,尤其是殷绪手臂骨折包着竹片,因此穿着十分随意。这会儿要出门祭奠亲人,这才穿得郑重了些。
柔嘉换了一件藕荷色的绣花窄袖衫,灵秀淡雅;发上插着珍珠与和田玉做成的头面,别样的秀美可人。
殷绪垂着右臂,也在柔嘉的帮助下,换上了一件藏青色、用银丝绣着松叶与祥云图样的直裾。
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条黛蓝的腰带,殷绪低头打量,“这是你亲手绣的?”
柔嘉还记得初初成亲时,听到他说“喜欢”那一刻的喜悦——当时她真是太易满足了,现在想想,不过是他的敷衍罢了。
柔嘉脸上便露出一点幽怨,闷闷道,“反正你又不在意。”
殷绪忍不住笑,柔声道,“怎么会,我很在意。还有你绣的吗?”
柔嘉矜持着,又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赤色的腰带来,递给殷绪。
殷绪接过,看着上面用金线绣出的秀丽山川,那细密齐整的针脚,每一个都是她赤城的心思。殷绪心中满得快要溢出来,“你的手很巧,我很喜欢。”
终于不敷衍了。柔嘉这才高兴起来,“红色这一条今日不适合,便用蓝色的罢?”
殷绪语气越发宠溺,“好,你帮我系上。”
柔嘉将赤色腰带还回衣柜,红着耳根将殷绪衣料打理整齐,而后扣上黛蓝腰带。
殷绪的手抚过腰带上的花纹,顺着抓住她的手,低声道,“走罢。”
“等等。”柔嘉将手挣脱,又给他拿了一件罩衫让他穿上。
殷绪瞧着罩衫,十分无奈,“热。”
柔嘉轻轻柔柔劝他,“七月流火,晚上凉,太医说了,你要保暖。”
也不知怎地,这人这么怕热……身体也总是热乎乎地,冬天抱着大概十分暖和。发觉自己想岔了,柔嘉连忙轻咳一声,紧绷脸色。
殷绪见她坚持,只能配合地穿上,又牵了她的手,待到房门边才放开。
婢女们已贴心收拾好了出行要带的物品,留采秋与顾嬷嬷在家,见春与知夏跟随,薛非与平安护卫,一行人这便出了门。
这是殷绪第一次同自己出游,马车上柔嘉的笑意便止不住。殷绪坐在她身边,也是姿态放松,神情柔和。
中元节不如上元节热闹,但大小也是个节日。街道上卖河灯的居多,也有趁着人多卖些小玩意的。行人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柔嘉的马车太大,在人群中穿行难免不便。夫妻两便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将马车赶到一边,一行人步行而去,也逛逛这节日的夜市。
转头间看到有卖糖人的,想到柔嘉曾软软要求要吃糖,殷绪轻声问道,“还要吃糖么?”
柔嘉转身也去看那糖人铺子,金灿灿的糖人被拉出各种形状,有人物也有动物,插在草团上,妙趣横生。
柔嘉浅笑,“要。”
殷绪便走过去,柔嘉跟在他身后,娇声要求,“要拿大刀的那个将军。”
殷绪便拿了那个将军递给柔嘉,见春过来付钱。柔嘉手里举着威风凛凛的糖人“将军”,柔声吩咐他们道,“你们也可放松地玩一玩。”
“姑娘最好了。”出门在外,见春体贴地换了称呼,笑弯了眼睛,又朝平安道,“来,平安,挑一个喜欢的。”
平安笑道,“见春姐姐惯会打趣我,我既不是小孩,又不是姑娘。”
见春揶揄道,“你可挑一个,回去送你的采秋姐姐啊!”
平安耳朵红得滴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知夏见状,撞一撞见春的身子,“你可使坏吧,薛非看着你呢。”
说着也不管见春如何羞恼,转身跟上了柔嘉与殷绪。
柔嘉听着身后的动静,只是笑,轻咬了一口糖人,而后擡头,去看那圆满的明月。
冷不丁身侧殷绪极其自然地低头,在她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而后冷静地直起身去。他动作一贯利落,这一套动作做完,柔嘉还未反应过来。
他们不是没有做过亲密的事情,但这么大庭广众的……柔嘉惊诧得有些怔愣,呆呆低头,看手中的将军少了大半个脑袋。
她又转头看向殷绪,对方面色平静自然,仿佛作出那带点调戏意味动作的,不是他一样。
柔嘉,“……”万万想不到,驸马和人熟了以后,却是个大胆狡诈的。
柔嘉心脏怦怦跳,红着耳根,低头闷闷吃糖。
夜色渐渐浓重,家家户户的灯火和天上明月星辰交相辉映,又照亮穿城而过的河水。
夫妻二人去买河灯,一共买了三盏。小贩递过来三章纸条,“夫人公子写下愿望吧,咱家的河灯十分灵验,亲人一定会保佑实现。”
柔嘉浅笑,无需思索信笔写来。重生后她最大的愿望自然是——
殷绪凝视着她的笔端,见娟秀小字一个个流畅写出。
平安喜乐。最朴素却也最真挚。这是求母亲保佑的。
换了一张纸,她又写“国泰民丰”。这张纸条和河灯,是给舅舅的。
柔嘉写完,将笔递给殷绪,殷绪也郑重写下“岁岁常宁”。想了想,他又在
暮暮朝朝。
柔嘉霎时想到书里的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擡眸去看殷绪,殷绪也正专注地看着她,幽深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恋慕。于是柔嘉明白,她没有会错意。
诗人说,只要两情至死不渝,不必贪求朝夕相伴的欢乐。但殷绪不一样,他既要矢志不渝,也要朝暮欢乐。他要他们一直在一起。
柔嘉感动得鼻头发酸,抿抿唇,不说话,将纸条放入河灯。殷绪也认真地将自己的纸条折好,小心放入河灯。
两人提着河灯沿着河堤走了一会儿,寻到了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地方,站了过去。
知夏提醒道,“姑娘姑爷小心落水。”
柔嘉应了一声,殷绪却是直接将柔嘉的手牵住。柔嘉看他一眼,轻轻一笑,没有挣脱。
柔嘉弯腰,心中默念着:无论此刻母亲、舅舅、婆母在哪个地方,都要安好,请保佑我们。而后轻轻将河灯放入水中。
殷绪稳稳蹲着,护着柔嘉,看三盏河灯在波光荡漾的河水中渐行渐远。
两人相视而笑。
另一边的殷府,殷弘的离去让这座庄严煊赫的府邸变得异常寂静,不到亥时已是悄无人声。
因为公主驸马的出行,南华院也是安静的。
便是这个时刻,薛琼手里提着一把宝剑,沉默到来。她观察思索许久,知道这个时辰最是合适。
顾嬷嬷已经睡下,采秋在卧房为公主驸马叠衣,吴嬷嬷在查看一天的活计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薛琼走进院中,两个粗使婢女正在打理草木,见她进来,停下动作,低头唤道,“二姑娘。”
薛琼只看了她们一眼,没有作声,继续往里走。吴嬷嬷听到声音,出来迎着她,“少夫人,你……”
她看见薛琼手里提的宝剑有些心惊,话音戛然而止:这不会是想不开来报仇的吧?
吴嬷嬷在南华院到底不如顾嬷嬷那般受信任,知道的不多,但也明白殷弘与殷绪的关系不好,回门那日又生了恩怨。殷弘的死颇多蹊跷,所以眼下少夫人这是?
薛琼擡眼看她,轻声道,“少爷的遗物大多归置好了,只有这把最爱的宝剑……他一定不想它蒙尘不见天日,想来想去,只有二弟适合用它。”
哦哦原来是来送剑的。吴嬷嬷放下心来,见薛琼脸色苍白神情萧瑟,嗓音听着都那么可怜,心下就是一软。
但她在南华院身份多少有些尴尬,不敢替公主决定收不收薛琼送的东西,一时十分犹豫。
她想,她若收下,这兄弟姐妹之间有见血的仇怨,要是公主责怪降罪呢?可她若是不收,首先得罪少夫人和她背后的大夫人,其次,虽有仇怨,但这姐妹到底是姐妹,若是已化干戈为玉帛了呢?
啧,她这嬷嬷当真不好当,夹在中间好生难受。
“书房在哪边?”薛琼问道。
吴嬷嬷仍在烦恼中,下意识指了个方向,“这边……”
薛琼擡腿就往那里走去。这是她难得的机会,她走得很快,几步就跨过门槛。
吴嬷嬷回过神来,不敢让她乱闯殷绪的书房,连忙劝阻,“哎,少夫人……”
薛琼根本不听,推开书房的门,这时吴嬷嬷终于拉住了她。
吴嬷嬷陪着笑脸,小心道,“驸马爷性子您是知道的,不喜人进他书房。”
薛琼借着衣袖和门扉的遮挡,将一个小巧的鎏金镂空圆球香囊,扔在了房间的角落,书柜旁的高几脚下。
同时薛琼开口掩盖声音,“我只是想,将这剑放入书房。”
送都送来了。吴嬷嬷伸手接过,“少夫人保重身体,老身来就好。”
薛琼便收回已踏入一半的脚,顺从地将宝剑递给她,嘱咐道,“一定要小心爱护。”
见薛琼这么真爱少爷的遗物,吴嬷嬷心中柔软,道,“老身知道的。”
采秋终于听到动静,从卧房内出来,冷静地看了眼薛琼,又看了看吴嬷嬷手中的剑,问道,“发生何事?”
吴嬷嬷笑道,“少夫人想将大少爷的宝剑送给二少爷,二少爷身手好,用得着。”
采秋知道两边的恩怨,也知南华院这边要维持面上的和平。维持,但不需要殷勤。
采秋冷淡地行了一礼,“多谢二姑娘,夜深了,请姑娘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这是下逐客令了。可薛琼已不会再愤慨,她轻声道,“好。还有一件事,伯母病了,劳烦转告姐姐。”
采秋这才动容,拧眉道,“病了,严重么?”
薛琼道,“不算很严重。”
那便是有点严重了。薛琼没有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采秋心里有了数,道,“我会转达的。”
薛琼平静地离去。采秋目送她走远,接过吴嬷嬷手中的剑,仔细检查一番。
剑的确是好剑,剑鞘镶嵌着细腻玉珠,剑身光华流转吹毛断发,剑柄尾端系着一条白色流苏,应该是被香熏过,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富贵人家都喜欢熏香。采秋闻闻那香,只是很正常的类似花香的味道。
将剑还给吴嬷嬷,她道,“嬷嬷便将宝剑放进书房,等公主回来再行安置罢。”
吴嬷嬷正没有主意,自然听她的,进入书房,将剑放在书桌上。
书房有些香气,吴嬷嬷只当是剑穗的香气,并未在意。采秋估摸着时间,去府门边迎接柔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