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导,你敢吗?
妇人涂着鲜艳的红唇,眉毛细长,往上挑着,看上去凌厉凶狠,她身后还跟了个男人,面色也不太好看。
顾允珩把沈烁拦在身后,客气地叫了声伯母。
妇人没有好脸色,不由分说地冲上前,握着手里的保温杯就开始打顾允珩,“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敢来!我打你,打死你这个杀人凶手!”
沈烁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保温杯的棱角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顾允珩头上,擦过他的颧骨和下颌,力道极大,而且显然顾允珩并不准备反抗,他只用一只手护住沈烁,防止他被误伤。
“伯母,你先等等!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沈烁试图阻止她,却被顾允珩警告地拦住,“待着别动。”
“心虚了是吧?顾允珩,当年你害我儿子平白无故就这么没了,这笔账我早该讨回来了!”
妇人对他拳打脚踢,顾允珩裤腿上全是泥渍,脸上起了几道血痕,她却还嫌不够,两手抓着保温杯猛地朝顾允珩头顶砸下。
沈烁眼神一急,想也没想,挣脱顾允珩的束缚,一只手挡在他的头顶。
“砰!”一声响,保温杯砸在沈烁右手手背。
在沈烁现有的记忆中,他还没感受过如此强烈的痛感,直接给他疼出了眼泪。
那妇人没想到他会挡在前面,一时怔住了,沈烁胡乱抹了把脸,“我劝你规矩点,你这样随便打人是犯法的!我现在就可以报警抓你!”
沈烁整只手都麻了,以至于顾允珩牵起他的手查看时,他都没什么感觉,只管绷着脸和那位妇人对峙。
纪枫从山脚走上来,看到妇人的那刻眼神就变了,他着急跑上来,“妈!你又干了什么!”
“小枫。”妇人看见纪枫,充满仇恨的面孔终于柔和几许,“你也来看小霖?”
妇人想要去抓纪枫的手,被他甩开了,纪枫两手攥住她的手臂,“妈,我跟你说过了,小霖的死和允珩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你总是揪着他不放!”
“小枫你别想骗我!当年小霖就是在他的片场出了事,要不是他害死了小霖,他会压几个月的消息?”
“那是因为电影在宣传期,不能有这样的负面新闻,这是我们一起商量的结果,小霖他也不希望他努力跟拍两年的电影无法上映!”纪枫急道。
妇人冷哼一声,“小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跟这个杀人凶手混在一起,你以后还想靠着他,是吧?当初你跟着你爸,小霖跟着我,我和小霖相依为命,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你倒好,还和仇人做朋友,我看你早就不把你弟弟放在心上了!”
纪枫:“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和允珩都把小霖当做亲弟弟,我们对他的感情不比你少!”
“别恶心我了!”妇人指着顾允珩,“你就是被这个杀人凶手骗了!纪枫,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允许他出现在这里!”
“妈,是你情绪不稳定,不该出现的人是你。”纪枫看向她身旁的男人,“三叔,你先带她回去,我晚些时候来看你们。”
被称作三叔的人推了妇人一把,“走吧,先回去。”
“我凭什么回去,应该让他走!”妇人一脸凶恶,死死盯着顾允珩。
“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你还想怎样?”三叔叹道:“你这次下手真的有点狠了,也就是他一直不追究……”
“狠什么狠,没打死他算好的!”妇人叫嚣着又往前走了两步,沈烁余光察觉,往前挡了挡,说,“我人还在这儿,你别想动他。”
顾允珩还握着沈烁受伤的手,闻言心跳落了半拍。
妇人还想说什么,纪枫忙给三叔一个眼神,两人一起把她拖走了,她被拖着还不忘骂骂咧咧,骂得格外难听。
好在转了个弯后,总算闭上了嘴。
沈烁松了口气,被打的手倏地一疼,他回过头来,“顾允珩,你能不能轻一点?”
顾允珩不过没注意拽了下他的手指,都让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揉着他的骨节,轻声说,“逞什么能?现在知道疼了?”
沈烁抽回手,“不疼。”
他拧着眉,问,“你为什么白白让她打?”
顾允珩无所谓地说,“要是她能消气,就让她打。”
沈烁愤恨地望了他一眼,切齿道:“那是我帮错了。”
他握着受伤的手,想要离他远一点,被顾允珩拉着手臂拽回去了,“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低眸看向沈烁红肿的手背,“肿了。”
沈烁没好气道:“你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
顾允珩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只说,“我带你回去上药。”
沈烁舌尖抵了抵脸侧,视线再次落到墓碑上,“你不再跟纪霖说两句吗?”
顾允珩:“该说的都说了。”
“我还有话,”沈烁推开顾允珩,往前走了两步,他盯着那张黑白照片,认真道:“纪霖,你的剧本写得很好,顾导在非常用心地拍,你放心,我也会好好演的。”
顾允珩神色微动。
沈烁把那束茉莉花正了正,“等电影上映了,我再来看你。”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下山,纪枫来了电话,说他跟着他妈妈一起走了,让他们不用管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沈烁擡手看了眼手背,他担心自己会影响拍摄进度,但转念一想,要是他不帮忙,那一下砸到顾允珩头上,可能耽误的时间会更多,毕竟那个女人下了狠手。
顾允珩并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完全不反抗?
于心有愧?
公墓外面有一个小店,门口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花束,还立着一个冷饮柜,顾允珩挑了瓶冒着冷气的饮料递给沈烁,“冰敷一下。”
沈烁接过去。
顾允珩的车停在路边,他替沈烁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但沈烁自己用没受伤的手打开了后座的门,“我坐后面。”
顾允珩应了声好,绕着车头回到驾驶位,“困了就睡。”
沈烁没回话,却倚着车窗闭上眼睛。
轻微晃动的车像是儿时的摇篮,他本来不想睡觉,但胡思乱想了一通后,还是睡着了。
沈烁醒来时夜幕早已降临,受伤的右手一动就疼,刹那间将那点软绵绵的睡意驱散干净,他坐直身体,往窗外看去,周围黑黢黢的,并不像是酒店楼下。
“还在山里?”
沈烁打开车门。
远处,曲折的山路尽头亮着好几盏灯,依稀可以看见堆在路面的石块和泥沙,以及工人忙碌的身影,沈烁猜测前面应该是塌方了。
看来他们被困在了山里。
沈烁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了在观景栏前站着的顾允珩。
彼时顾允珩正在打电话。
“下午我去了公司,后期在剪辑,你明天去盯一下。最近这几天天气不太好,外景没法拍摄,需要把配音往前提,等我回去了大家一起开个会。”
那头是程海,连声答应后,忍不住又问,“顾导,听你声音不太对劲,你还好吗?”
顾允珩说,“没事。”
程海犹豫后还是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今天是纪霖的生日,你又想起他了。顾导,当年没人知道直升机会出事,你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给你抵命。”
“你该走出来了。”
顾允珩眼睫闪了两下,只说,“先挂了。”
塌方的路段在半山腰,车子停在半山腰的观景台,顾允珩站在最靠外的栏杆边,远眺港城金光璀璨的夜景。
港城是纪霖向往的城市,此刻的他也长埋在港城的山顶之上,日日夜夜望见港城的繁华。
顾允珩想起纪霖的脸,想起他信心满满地说,他要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编导,他要写出最好的故事,再把它拍成最好的电影。
然后站上领奖台的时候,他要感谢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是亲哥纪枫,一个是他的师父兼哥哥顾允珩。
和纪霖相处的一切电影画面般闪过脑海,顾允珩垂眸望着城市的绚烂霓虹,手里把玩着一只冰面打火机,没有烟,烟被他刻意扔在了酒店房间。
沈烁踏上观景台的刹那,他如有所感地回头。
“醒了?”
沈烁停在他旁边,两手搭在栏杆上,两人的手肘似有若无地碰撞着,“怎么不叫我?”
“塌方了下不去,叫醒了也只能等着。”顾允珩看向他的手,“手还疼吗?”
沈烁,“一点。”
顾允珩别过脸,“你不该帮我。”
“嗯,”沈烁没跟他争,点头道:“看着你被砸进医院比较好。”
两人一同沉默在港城晚9点的山风里。
港城的灯火就在他们脚下,就在他们眼前,仿佛隔得很近,但其实很远。
山风泛着植被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温柔地拂过他们的脸颊,盛夏那点躁意无影无踪,却添上一抹空洞的怅惘。
不知道吹了多久的风,顾允珩开口道:“你想听听关于纪霖的事吗?”
沈烁淡淡道:“你说。”
“纪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编导,他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同时,他对镜头,对画面有着最为精确的把握。”
“他大学还没毕业,我就带他在片场实习,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做得很好,出其不意的好。”
“他有着非常远大的梦想,甚至有些不切实际,但我一直相信他可以实现……可他死在了他的22岁,一切正要开始的年纪,因为我的一个决定。”
顾允珩说得很慢,字字斟酌,沈烁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颤抖,他握住他的手心,想要给他一些力量。
“那时候我的第一部电影已经拍到最后,只差结尾的几个长焦镜头,无人机航拍的效果不太好,我们租用了一辆直升机。”
“本来应该是我上去,但那天他看我连着熬了几个晚上,状态很差,便吵着闹着由他上去,当时他刚毕业,我也想给他机会锻炼,就答应了。”
“谁都没有想到会出意外,我亲眼看见直升机坠毁在我面前,大火熊熊,扑灭后只剩下一地残骸,什么都没了。”
“是我害了他。”他说。
沈烁没见过这样的顾允珩,像是剥开粗糙外壳的果肉,内核柔软且脆弱。
“不是你。”沈烁望着他,“顾允珩,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意外,你根本没有办法干预。”
“我们说白了只是普通人,命运却有着数不清的触角,轻而易举改变所有人前进的方向。”
沈烁说到这儿,也想到了自己,继而想起从顶端坠落的痛楚,回忆里的失重感加重他的恐高,他对俯瞰的景象产生几分畏惧。
他背过身去,自语道,“真的,只是命运不公而已。”
“不要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太累了。”
顾允珩想着他的话,颇为出神。
沈烁拿过顾允珩手里的打火机,问,“烟呢?给我一根。”
顾允珩诧异,而后说,“没带。”
沈烁不信,“怎么会?”
“想戒了。”
沈烁只好把打火机还回去。
顾允珩望向他,“你上次说过比烟还上瘾的事儿多了去了,都有什么?”
沈烁对上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下,他的瞳仁依旧很亮,像是氤氲在水中的一抹月光。
他很快笑了,“当然是吃喝**,这都是经过时间检验了,经久不衰的。”
顾允珩很直白,“没意思。”
沈烁说,“太有意思的东西顾导承担不起。”
顾允珩来了兴致,“你说。”
“说的不如做的。”沈烁挑衅道:“顾导,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