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借着油灯的光亮打量这个向来木讷的儿子,褶皱的眼皮下透出几分冷意——从前竟没瞧出老大有这般重的心思。老太太倒是忙不迭起身,这些年她总心疼老大日子紧巴,攒下的鸡蛋、新纳的鞋垫,哪样不是往大房屋里送。可眼下看着儿子躲闪的眼神,老太太攥着衣角的手松了又紧,终究化作一声叹息:这孩子的心里,怕是从来就没焐热过。
老爷子瞅了一眼身旁的老伴,无声地叹了口气——这老婆子心肠总归是软得跟棉花似的。烟袋锅在炕沿磕出闷响:"这深更半夜的,不搂着热炕头倒来寻我们老骨头,有紧要事?"
安老大骨节粗大的手在膝盖上来回搓磨,佝着背挪到炕尾坐下。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首晃悠。"爹,您老也瞧见了......红丫头这段时间犯犟,总觉得全家都亏欠她。她......"
话尾飘在黢黑的房梁上,老爷子腮帮子绷出两道棱。安老大喉头滚了滚,声气又矮下去三分:"那丫头您是打小看着长大的,虽是个爆竹性子,心窝子到底透亮。该劝的该骂的我都使尽了,可这死丫头......"
他忽然挺首腰板,眼底映着跳动的灯苗:"眼瞅着咱安家成了全公社的笑柄,灶房烟囱三天两头不冒热气。这么鸡飞狗跳地闹腾,倒不如......"粗粝的指头死死掐进棉裤褶子里,"倒不如把我们家分出去单过!"
安老爷子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在黢黑的屋里划出几道暗红的弧。窗根儿底下钻进来的穿堂风卷着烟油子,呛得安老大缩了缩脖子。
"想分家?"烟袋杆突然重重敲在炕桌上,震得粗瓷碗里的苞米碴粥晃出圈涟漪。老爷子腮帮子咬出两道硬棱,混着烟嗓的冷笑像钝刀刮铁锅:"春耕刚过就拆房梁,你当这是小孩儿过家家?"
油灯芯子"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老爷子眼里的血丝根根分明:"前年你媳妇跑回娘家,村东头老刘家咋编排的?说咱安家门风不正!"他忽然探身抓住儿子肩膀,粗茧子硌得安老大生疼,"今儿要真把你分出去,明天村口碾盘上就能编出十八本戏文——安家老鬼逼死亲孙女!为点小事逼走自己家儿子!"
月光从糊窗缝的旧报纸里渗进来,正照在墙头褪色的主席像上。老爷子喉结滚了滚,嗓门突然低下去:"你以为那些蹲墙根嗑瓜子的是干嘛的?他们巴不得看咱家瓦片子掀上天!"
油灯芯子"噗"地爆了个灯花,青白月光正巧漫过褪色的蓝花被面。老爷子摸索着往被窝里钻,粗布中衣蹭得炕席沙沙响:"灶上瓦罐里温着姜枣茶,给你娘端一碗。"
他忽然攥住儿子欲搀扶的手,老茧刮得安老大手背生疼:"麦子没灌浆就要割穗,糟践的是整片地。"窗根儿蛐蛐儿叫得人心慌,老爷子背过身去咳得山响,"等开春河开了冻,该熟的瓜自然蒂落,分家还不到时候......"
安老大指尖无意识搓着棉袄下摆,青布面上生生磨出块白印子。油灯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活像棵遭了雹子的老槐树。他忽然抬脚要往门外迈,布鞋底却黏住了似的,在夯土地面蹭出半道弧。
"吱呀——"门轴惨兮兮叫了半声,夜风卷着枯叶扑进来。他半个身子浸在月光里,突然回头说了句:"不早了,爹娘早点睡吧。"没说完的话在屋里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跟着棉门帘子一块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