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雪粒子被木屐碾出细碎的响,安老六铁钳似的大手各攥着一只小爪子。左边小儿子正用棉鞋尖戳冰溜子玩,右边闺女提着快见底的煤油灯,手电筒的光晕在雪地上摇成只胖萤火虫。
寒夜风急,三人裹着满身寒气推开家门。安家人早己歇下,唯有林伊伊独坐在自己屋里的八仙桌旁。昏黄的光晕笼着她低垂的脖颈,银针在打补丁的裤面上起起落落,细碎的摩擦声衬得冬夜更静了几分。
听见门轴响动,她指尖的银针倏地顿住。抬眼望见男人们带着孩子回来,忙拎起铜吊子斟了三碗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下的青影。"先暖暖身子——"她把粗瓷碗往桌沿推了推,压着声儿道:"被窝都烘热了,有话明儿天亮再说。"
——一夜呼噜声——
上班铃刺破了晨雾,安红梅甩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边系劳动布工装扣子边对蹲在门槛上敲烟袋锅的父亲说:"爹,晌午我去县里见钢铁厂主任家那小子,顺道往咱家空着的西关小院瞅瞅,看能不能琢磨点挣钱的门路。"她突然压低声音,眼尾扫过东厢房支棱的窗户,"您总说老两口在世不能分家,可要是咱们能把六叔那房安置妥当,是不是能加快分家,不就能顺顺当当了吗?"
倚着门框嗑瓜子的王招娣突然探过头来,碎瓜子皮簌簌落在蓝布衫前襟上:"妮子记着给我捎盒万紫千红润肤脂,再称半斤供销社新到的鸡蛋糕。"她用有黑色泥垢指甲戳了戳女儿后背,"可得把钢铁厂主任家小子抓紧喽,你娘后半辈子能不能当上官家亲家母,全指望你了!"
晨露在草尖上颤巍巍坠着,安红梅枣红色的方口布鞋踩过泥洼,两条麻花辫梢的玻璃丝在灰蓝工装后背扫来扫去。村口歪脖子柳树下,老牛车木辕上的铜铃铛正叮当作响,车板上横七竖八坐着几个歇晌的知青——穿洗白军装的男青年拿红宝书挡着脸,却从书脊上沿偷瞄;梳革命头的女知青故意把翻毛皮鞋往车帮上一磕,惊起辕架上打盹的麻雀。
"安大姐今儿不坐支书家的骡车?"会计家的二闺女捏着嗓子学城里腔调。安红梅扶着鬓角新别的有机玻璃发卡,腰胯拧出个夸张的弧度,劳动布裤子磨白的膝盖处立刻泛起细密的裂帛声。
车尾传来嗤笑:"人家抹着紫罗兰雪花膏,哪能跟咱们似的满身粪味?"抱膝假寐的女知青突然开口,军用水壶在她指尖转得哗啦作响,"安大小姐这是要去县城享福去?"
安红梅听到这些人这么嘲笑她,狠狠的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老牛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车把式扬起荆条抽在空处。颠簸中不知谁掉了句《智取威虎山》的戏词:"就算是凤凰,落在草窝里也得学着打鸣儿。"羊皮袄底下顿时滚出闷闷的笑浪,惊飞了道旁偷食的灰喜鹊。
安红梅攥紧人造革提包,塑料压花的牡丹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土路尽头,县城灰扑扑的轮廓正在朝霞里渐渐显形。
安红梅踏进县城时,特意绕道去了父亲置办的青砖大瓦房。晌午的日头正毒,照得房顶上鱼鳞般的青瓦泛着冷光,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灰砖墙,指甲缝里嵌进两道爬山虎的枯须。
这房子比她上辈子住的窝棚大整整三间,窗棂上雕的喜鹊登梅在阴影里活灵活现。她忽然笑出声,笑得脊背抵着院墙首往下滑——前世在漏雨的茅草屋里咽气时,可没想过重生回来能摸着这样的门楣。
粗粝的砖石磨得掌心发烫,安红梅盯着掌纹里新沾的砖灰,嘴角慢慢绷成首线。那些蜷缩在破棉絮里数米粒的日子,那些被丈夫踹翻药碗的深夜,都是黄连水里泡大的。这辈子合该在这青砖碧瓦间翻身,谁敢挡道……
"啪!"砖缝里突然窜出只黑尾蝎,被她抬脚碾成腥臭的肉泥。檐角惊飞的麻雀撞碎了满院死寂,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她对着满地狼藉轻声道:"碍事的,就该这么收拾。"
安红梅对着百货大楼淘汰的试衣镜整了整的确良衬衫领,人造革提包上"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字在暮色里泛着幽光。东方红电影院台阶前斑驳的《红色娘子军》宣传画下,钢铁厂主任儿子正抻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下摆——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自从半个月前在小西巷那场精心设计的英雄救美。
她故意绕到红星国营饭店后墙根,三个蹲着抽烟卷的街溜子立即掐灭烟头。领头那个豁牙咧嘴笑:"安姐放心,保证让那公子哥儿连皮带都不少,就是裤裆得沾点泥。"说话间主任儿子白回力鞋的脚步声己在巷口响起。
当安红梅攥着半块板砖冲进巷子时,正看见军绿色挎包飞过墙头。她故
意让混混扯散一条麻花辫,却把撕破的袖管露出小臂上被爹用火钳烫的旧疤。"你们欺负人!"带着哭腔的呵斥声惊动了巡逻的民兵。
次日文化宫阅览室里,她指着《红旗》杂志里大庆铁人的照片:"我就佩服这种自力更生的劲儿,要不是家里紧着弟弟读书..."说话时特意把包着纱布的手腕搁在《代数》课本上——那是用五斤粮票跟知青换的。主任儿子盯着她补丁摞补丁却浆洗得雪白的袖口,突然说:"以后你想读书就来找我。"
走出文化宫时,安红梅摸到提包夹层里新塞的奶糖。拐过粮油店,她把糖块分给蹲在煤堆后等着的街溜子。豁牙子咂着嘴里的甜味嘟囔:"安姐你这招比《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还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