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伯约才干杰出,怎的眼前却糊涂了?朕举曹丕司马懿例,便是要说句朕的心里话:卿防得了一个司马懿,却防得了掖庭其他人,又防得了宫中所有人,防得了天下人?今日之友,可为明日之敌,反之亦然,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算无遗策?这些道理,还都是早先卿教朕的呢。”
一番话使得姜维如梦初醒,刘禅见他领悟,便道:“伯约,朕再加你假节,卿所到处,如朕亲临,置办奖惩,凭卿定夺。”姜维领命,沉声只说:“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刘禅却望向远方出了会神,半饷自顾自地道:“如今的掖庭,可还关有先帝朝臣?”
姜维想了想,说道:“原先李严因运粮事触犯丞相,被丞相废为庶民,后又以对丞相语出怨怼,为陛下下令充掖庭;再则,廖立以诽谤先帝及大臣故,亦为丞相废黜,充于掖庭。”
刘禅再不答话,吩咐姜维下去歇了,自个儿抚着玉鱼凝思许久,忽对身边宫人道:“传曹不兴来。”
话说姜维自领了刘禅敕命,连日来多来往于曹丕孙权处,偶也去司马懿那边询问情况。他所到处,对孙曹二人皆是以礼相待,使之心下稍安。这些天宫中暂且太平无事,所值得叙述者,无非吴质陈群见了曹丕悲喜交加,以及诸葛恪又送药两次而已。曹丕身子渐好,犹因气候转寒不得外出,孙权则自以为得姜维垂青,成日只和陆逊步骘等人猜枚射复。
远在北方却传来鲜卑节节败退的捷报,又说前魏钟繇已被俘,正押往洛阳交由太后处置。这日正是九月初九,曹丕忆起数年前曾与钟繇修书一封,论及重阳之事,其中说道: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是月律中无射,言群木庶草,无有射地而生。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飧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
言辞切切,语及安好;而今故人长绝,想来竟如隔世。算起钟繇已近耄耋之年,腿上又有旧疾,不知久居苦寒之地,身子骨能否吃得消?他晚年得子,此子随他同去漠北,又是否如他年少时那般聪明颖悟?曹丕枯坐窗边,不觉思想,大增感时伤事之念。正惆怅时,朱然却传诸葛恪到,照例送来汤药,细细一算,当是第二十一天。
那诸葛恪这回却不忙先走,向曹丕呈上茱萸一丛,又有茱萸囊一个,绣工精致,正中乃是一串葡萄。
曹丕见状冷笑道:“只知仲达不辞女服,未料其亦擅女红。”诸葛恪笑道:“昭仪莫要见怪,七子只因逢九九重阳,当祈禳寿数,故备了些糕点物什,令奴婢等人送往后宫各处,以示百忙之中,不忘成例矣。别处都有菊花酒及饵食,惟昭仪这里只换作了茱萸囊。”
原来重阳这天佩茱萸,食蓬饵,饮菊酒,祝长寿,当时宫中已有定例,只是朝廷地处偏安,洛阳宫殿尚在修缮,由是并不讲究。这司马懿一提,倒是给宫里徒添几分登高之趣,曹丕道:“他倒是个多心的人。”一面令诸葛恪退下了。
诸葛恪自去复命,鲁淑却被派去送食孙权。主臣相见,又是一般感慨,鲁淑问了孙权安,说道司马懿教诸葛恪韬光养晦,是以他暂不敢有拂逆之举。孙权道:“只是陛下多与大将军聚,后宫诸人皆不得见,想司马懿自知难以有所经营,避我锋芒,却待那曹氏儿同我鹬蚌相争,他好坐得其利。打得是好主意,却不知道一味退缩规避,如胶柱鼓瑟,徒受其害耳。”鲁淑留恋旧主,安慰他几句,又与之细细吩咐,直将酒温好方出。
不想姜维亦受贺,遂赏了司马懿宫人一副连环锁,呈奇门八卦形。他道:“这套连环是丞相行军闲暇时设计,却不是市面上流传的九连环,内中更有阴阳五行生发之变化,你可带去给七子解解乏。”宫人自谢了不提。
却说那司马懿自拿到那锁,竟是废寝忘食,连夜里摆弄。诸葛恪奇道:“这铁片儿究竟何等奇巧,令七子入迷至此?”
司马懿先只顾着解锁,诸葛恪连问三声,方醒过来,颇不悦道:“你未亲历孔明阵法,不知其妙,想当日我为破他八卦阵,也是这样昼夜不休,皓首苦思——不为克敌,但图求索也。此人极善巧思,每创一物则究天人而通古今,早年木牛流马如此,现下连环锁亦如此。”
诸葛恪见是叔父之作,也起了几分好胜心,驻在一旁硬是要看出些门道来,司马懿却是沉浸其中,不知岁月,有分教:
坐断中原鬓已斑,思君策马意阑珊。
自许奇才相恨晚,曾指陇右到长安。
要知分晓,且看下回。
第十回 二十年换得荆襄同一梦 八百杯但回塞上再独酌
屈子辞云:“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这九嶷山坐落于零陵郡境内,自衡岳以至罗浮,萌渚连绵千里之遥,尽是南岭望不尽的叠翠群峦。当年太后助先帝得四郡,便是在这里挫刘度、擒刘贤、击杀邢道荣,向南荆州纵深扎根。太后曾与先帝巡游四方,甚喜此地山峰环抱,登之如览高阁飞檐,别是一番心胸开阔。后人诗里还说:“九嶷山下频惆怅,曾许微臣水共鱼。”讲的是太后失了先帝后的情状。白帝城外几轮花落,衬这世上早换了人间。
那姜维自向刘禅说了太后归隐之意,刘禅虽不太乐意,也知相父是言出必行之人,是以先着人觅得几处清静之地起新宅若干,以全使其颐养天年之孝。他近日与姜维论及太后去处,却也是豪情顿生,誓要在迁都之后驾幸天下,到那荆襄之地亲眼瞧瞧父辈指点过的江山。
再说司马懿提及太后精于巧思事,其实还有一段过往。那司马懿少年时候曾于司马徽处游玩,与太后及靖侯庞统有过一面之缘。三人年纪相仿,又都正当舞勺,交游起来皆是一溜水的意气风发。那孔明得空时总弄些机栝摆件,颇为当时仲达称道,此次姜维送来连环,无异勾起他心中所藏旧事,卧房内烛火轻弹,竟是不眠不休地亮了一夜。
却不知刘禅与司马懿之外,那边孙权亦起了怀念之思。他因多饮了几杯司马懿送来的酒,夜兴未阑,与陆逊对坐着聊了一宿的闲话。孙权语及故土风物及旧时人事,两人都免不了一般感叹,那孙权道:“我执掌江东二十余年,身边人物多年命不永,侥幸剩下的臣子当中,以子瑜及卿与我极是相投。因他的缘故,我许了恪儿高位,至于我百年后以恪儿辅政——这转眼才几年哪?”他说话间为酒水所呛,伏在几上咳红了眼,泪水却分明涌上来,沿着脸颊一路滑下。
陆逊温言道:“往事不可追矣,要是鉴以往而知来世尚可,若只能为将军徒添寂寥,便别再去思想了。”他酒意上头,却不称昭仪,竟把个许多年前的旧称提了起来。
孙权眯了眼看向陆逊:“早先恪儿初任事,太后给你那书劄可还收着哪?”
陆逊遂支起身,摇摇晃晃去挑那灯盏,睫毛在眼底罩下层影子,煞有一番风情:“不记得了。”
孙权听了便不再言语,半饷方怔怔道:“恪性疏,今使典主粮谷,粮谷军之要最,仆虽在远,窃用不安。”说的正是太后致陆逊使易诸葛恪执掌事的文书。
陆逊含笑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仆虽未亲见,亦曾有交谊,只不知太后面容是何等风华,至今将军谈论起来,尚如历历在目?”
孙权执了陆逊手来,又多看了他几眼,笑将起来:“若卿远矣,若卿远矣。”说罢往那案台上一躺,擡脚踢翻上头两盏空灯。
陆逊眼前虽已有八分朦胧,到底留了丝神智:“这里冷,我扶你进屋里睡。”孙权吃了蓬饵,躺倒后给酒一发噎在心口,故犹有些愠怒,摆手止住道:“我偏就要在此处歇息。”陆逊无法,只得披了床被子给孙权盖好,却又给孙权捉住手腕,一时挣脱不得,兼之力倦神疲,竟也栽倒在案子下头,就这般露着腕儿吃了好些时候的冷风。
次日姜维来见刘禅,议追顺平婕妤后位事。刘禅自天下归一后,追了早年跟随先帝立功的数位臣僚谥号,生母赵氏自然位列其中;然而因顾虑朝中平衡,一直未追封赵氏为后。李严既倒,前朝老臣亦所剩无几,远在洛阳的太后便托姜维上书,建议上其皇后称号,使葬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