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居所,与他谦让一回,方要说话,但见厅上屏风处斜倚一人,却不是那何晏又是谁?
原来这何晏也是个等不得的,他因想央曹植作文,竟比陆逊还早些过去,这会才寒暄过,将欲开口时,陆逊却来打搅。他认得陆逊样貌,两人对望一眼,心下皆是有了计较。那边曹植先道:“经娥来得可巧,这便是何平叔何晏,早年随我住在公家,也算我半个弟兄。”何晏遂上前行礼,又请他多担待自己,陆逊笑道:“哪儿的话!往后只叫我伯言便是,更不必拘束。”
他说话间指使周胤把那两坛子酒往案上放了,迎过来道:“我家昭仪集了八月初时鲜的桂花,都晾干了搁在院子里。我因想着子建爱酒,无论如何也要拿它出来熏个酒气。这桂酒质地温醇,饮它最是提神不过。”曹植拜道:“何劳伯言费心至此?”忙让了座,引他及何晏去往堂下歇脚。
陆逊既已坐定,却不发话,先听何晏要说甚么。那头何晏理了把衣衫,倒不含糊,只说:“子建素是个才力高的,族中子弟及不上万一;往日里兄弟离子建远了些,无力瞻顾,深以为憾。今既重逢,弟敢讨子建文笔,只将弟平日服的那剂药石美言一番,与弟拿去留个惦念。”话音方落,曹植忙摆手道:“再不提这个!那寒食散性烈且躁,早年华元化给二兄诊治时便说过,子桓实为阴形应外而阳疾处内者,切毋大加悍药镵石之属,更不可把五石用于祛寒发热;早先张仲景著述,亦只以少量散剂入药,仅及一般伤寒症耳。如此看来此物倘服用不当,必殆害无穷,不吃它也好。”
何晏听了便叹道:“弟只道子建高明,却如何与寻常人等一般拘束委葸。华佗当时乃是对二兄体内寒症下药,他身上的痼疾你也是知道的,又岂能够同等闲人一概而论;那张机自己服了药却也无事,他且是个良医,难道连他也信不过?”又说:“弟服食多年,未见有何反应,倒是平日里读书论文,倍感抖擞,常常在苦思不前时一剂下去,这笔头一活,又能够吟诵千言了。”曹植还未说话,一旁陆逊倒先笑了:“逊在江东时便听人提起过足下才学,却说子建以下,上逮七子,若论后出之辈,更数何平叔。平叔既由故魏排斥,声名不显,尚还能有如此评价,非文思过人可至于此哉?何不亲作寒食赋文,倒要叫你兄弟多事了。”
何晏听他夸赞自己,难免有几分得意,径去将曹植悬在墙上的麈尾取下,一面晃一面道:“伯言但知其一也,弟虽是有些薄才,毕竟不敢掠子建文采;况我之前以首倡五石作日常健体药物食用缘故,已遭时人诘责,前番更因故断服,旧魏之人且言出嘲讽,如今重提起来,他等岂无再作冯妇之讥?又哪能让弟安生呢。子建先既蒙陛下所爱,得以润色求贤诏文,在蜀中才名已立,我得兄之笔墨点缀,示与那些抱残守缺的魏人,必能一雪先头之恨。”一席话使得三人都笑起来,曹植遂道:“如此说来,这赋我是非写不可了?”何晏只将麈尾交还到曹植手上,双手一拱:“子建亲笔,必不凡也。”那陆逊未识五石散,倒也觉得新鲜,只稍问了何晏详细,一面又唤周胤过来斟酒。
他虽绝口不提曹丕,却见曹植提及曹丕必言“二兄”,且言语间全无厉色怨怼,想是终不与曹丕生分了的,心下已有了分寸,遂道:“只顾着说话,岂可无酒?容我取了与卿等来试。”曹植笑道:“叫这位小弟也一道罢。”于是取了四只绿瓷美人觚,把那周胤招呼了来共饮。
这些桂花皆是那日孙权庭院里攒下的,做香囊便用掉一半,陆逊酿酒再去了剩下的十之七八,所余已是不多。那曹植饮了酒,心胸开阔,这便备好笔墨,乘着兴头写道:
极昆仑而熔炉倾,女娲补天之五色;裛日月而年岁聚,伏羲化育之四时。
把个女娲炼出的五色石比拟他何晏喜爱的五石散,那四时一句却是化了楚人的说法,说的是伏羲以四子代日月以为岁,意在练成此药需讲究时候,非朝夕之功。何晏大喜:“只这开场便已不凡。”
又看他写道:
扁鹊发镵石度量,交横阴阳以相济;淳于辨汤剂权衡,体察动静复曷极。
何晏说:“这个却不好,只附会淳于意旧典,倒显得它不当服了。”又招陆逊来看,陆逊笑道:“你莫慌,且瞧他如何续来。”再看去时,又多两行,写的却是:
方落月兮携玄黄入朱紫,乍回风兮泼雪脂染缥青。
浩浩乎掘物华以养琼玉,翩翩兮舒怀抱而感深冰。
何晏笑指曹植道:“岂有此理,连发散形状也一并写上了。”
那曹植又写:
含丹砂而咀兰泽,乘逸兴于云梦;披绡縠而执纨素,御蛟龙会高唐。
步婉转以魂游兮,意乱而琴瑟绝;思顾盼以神飞兮,酒酣而眉目张。
方欲一鼓作气接下去,何晏却道:“无有神女,何来高唐?”陆逊因说:“你且消停些,仔细打搅了他。”一面看那曹植神色未改,只续道:
欲眠又起,蹈鸿影以卧轻波。
将休还拒,扣宝剑而赴清歌。
暂辞时序,使销峭崿于浅坡。
且登天寰,岂俟卓荦为蹉跎?
何晏及陆逊齐叫了声好,看他又说:
云庭忽落山迸裂,谒仙人兮踏椒途。
照蟾月兮对天镜,敷腻粉兮施流朱。
何晏瞥一眼曹植,又拿肘子戳了陆逊,说道:“你且看看他曹子建,这回可饶不得他了。”陆逊尚还矜持,周胤在一旁却已笑得险些滚到陆逊脚下。
那曹植既已有了文思,便也再不顾何晏议论,把那剩下的几句一气呵成,乃是:
徙金盘以承玉露,实委质而无定分。
既没朝夕之往复,未许此七尺之身。
宁付曳尾泥潭之委顿,莫为羁縻浊路之飞尘。
夫大象之无形,大音其希声。
但恨重器之不成,哀年齿之渐增。
遂借幻梦以自怀,感故地而还真。
蓬莱忽逝,唯留余温。
丹石既罢,休与空樽!
玄微子云:窃灵龟以自许,羡老庄而养生。
余尝阖目而太息,不独有感于斯人。
写毕,几人又看一回,那何晏道:“好是好,只是多了点意思,不像是写丹药,倒像是借它舒展怀襟了。”又说:“择日弟当再作一赋,便算是还了人情,只不要嫌弃我辞藻粗鄙。”一面说笑,一面与陆逊等辞别。
这何晏次日自去见了姜维,先把此文拿与他读了,又装作和夏侯玄寒暄几句。姜维道:“这便是你前几日问我要物什的去处?”何晏凑过来道:“大将军只见其形,未通其神,若理事乏了,或身上冷了,拿出来尝上那么一口,只比这文字里写的更妙呢。”姜维因笑道:“免了罢,我向来不爱吃这些,你若想吃时,只管问我那义兄弟去。容我拟个单子,把平时不大顶用的琐细杂物都交由他看管。”何晏听了甚是喜欢,这便要去与曹爽打个照面。
那夏侯玄自给刘禅放出掖庭,还未和曹爽相见,这时见他这样说了,忙道:“罪臣近日偶有倦怠,不妨试一试那付散剂,也请让同去罢。”姜维自然应允,原来他想着放曹爽在内闲居毕竟不能长久,暂给了曹爽掌典杂物的差遣,以备将来提拔。那边曹爽早听姜维说过原委,如今再又见面,自有一番悲喜,只是夏侯玄在掖庭与郭修相通等事,却不能与他细说,由是并不知晓端底。何晏因与曹爽私下曾有接触,当下也问候几句,以便将来讨要药石更容易些,至于他往后如何用那赋文招摇等事暂且不提。
再说陆逊去回了孙权,把何晏一节说了,又说起曹植对曹丕是何态度,那孙权冷笑道:“果然还是惦念着他哥哥,他给曹氏儿远了那许多年,却是个不记仇的。”陆逊忙说:“兄弟血肉之亲,此为私也;受命仕于当朝,此为公也。那曹子建于私自然偏爱曹丕,却能于公上亲近昭仪。”他说话时且搂着獐子筛毛,那獐子背上一小整块给他捋得时起时伏,一鼓一鼓的好似秋虾蟆肚皮。
孙权看得有趣,也伸手欲去抚弄那獐子,不想这獐识得孙权是当日猎他那人,甫受惊吓,连忙往一旁退了,险些把个陆逊绊在地上。孙权笑骂:“作死的小畜生!”陆逊一把将獐子勒好,说道:“臣妾给它取了个小名:剡上为圭,半圭为璋,它又身有黑斑,只唤作‘乌璋’便是。”孙权道:“你倒有几分闲心。”陆逊因说:“庄子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