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州上下一体,尚有李严九锡之劝,往后又安知不会有旧魏前吴、乃至羌氐戎胡等利用丞相之盛名夺陛下威仪,生变于宫闱之侧,动荡于诸郡之间,果如此,则又起劫难矣。望陛下能明大义,体谅丞相苦心。”他且说着,向刘禅深鞠一躬。
刘禅且说:“那李严还囚在掖庭罢?他后来若不出言冒犯相父,朕倒不妨还他一个清闲。朕自然知道相父懒与他计较,是朕不乐意看他这般抱怨,他要不甘心,只气恨朕便是;倘相父与他计较,又岂会举他儿子做江州都督?只因他起,连坐之法更废,相父说:‘株连本为上古成法,以一夫之罪责,殃及周边,他人何辜?徒损国之物力耳,今宜去之。’自我父接掌天宪以来,夷三族之法本已不兴,黄权降魏,先帝尚善其家人;由是彻底休黜。”顿了顿,又说:“朕也不想见他,即令他改名李平,开年之后,放他去梓潼郡罢。”
蒋琬因说道:“只是与他关押一处的廖立作何处置?”刘禅道:“廖立以诽谤先帝罪,为相父亲黜,难道他也想出来?”蒋琬笑道:“丞相从前曾夸他是楚地良才,可为重用,只是心气稍高,嘴刻薄了些。丞相远在外头,因黜他以小惩,未尝不想给他个机会立功,当年臣为广都长时,也曾因酒误事,触怒先帝,幸得丞相免罪,由是有今日。”刘禅便说:“也罢,待朕下月说与相父,酌情定夺可好?”蒋琬忙道:“敢不从命。”
姜维见刘禅稳定,又道:“昨日陛下说曹昭仪事,欲使昭仪与曹子建一较高下,陛下可还记得?”刘禅道:“正巧忘了,待朕去见子建来。”姜维遂说:“臣已先去会了他,这曹子建方在饮酒,听是要见他二哥,手上一个不稳险些把酒给洒了,因问我曹丕何在,境遇如何,有无大碍。我倒笑他比担心自己还急呢,他说:‘先前就欲问他去处,只客居在此,又受陛下及将军深恩,不便开口。’我便要他今晚过来,不知道曹昭仪那边陛下可以召幸否?”
刘禅道:“朕自然会召见子桓,眼下诸卿也乏了,且与朕同去花园走动走动,而后饮一杯热羹尚可?”姜维蒋琬等都谢过,由是君臣几人携手去往御园。时值十月初,霜落葩藏,园里已无花可赏,只是遭逢经夜雨,小径上满堆的黄叶倒颇有些悦目。刘禅只令宫人不得清扫,他自一路走去,踏在上头窸窣作响,沾湿的下摆似也染上一层木叶香气。刘禅因笑道:“卿等可知道子桓昔年有诗云‘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便是应了今日的景。”姜维便说:“景是应的,情可未必。臣等见陛下游兴极浓,自也是欢喜的。”一面说笑着走过曲径,去了一方亭台。
再说那花园距司马懿新居应钟楼不过百来步脚程,这日恰逢诸葛恪受命出来打整杂物,远远的望见刘禅过来,心底咯噔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挪步过去。正思量着,身上挨了一撞,险些给掼倒,却是那黄皓因见刘禅游园,急匆匆地赶过去了。诸葛恪心道:“先不去招这个嫌,我且听他说些什么。”便佯作拾捡落叶,又悄悄往花园处行了数十步,立在山石后边。
只听见接连几下闷响,那头黄皓忙不叠说:“奴婢万死,不知道陛下过来,冲撞了陛下。”刘禅咦了一声,道:“你先起来。”随后衣衫响动,却又是“哎”的一下,唬得黄皓道:“陛下恕罪,我……我……”惊惶之下竟连话也说不大全。诸葛恪想着当是他起来得太过匆忙,踩到衣角,由是一头栽进了刘禅怀里,这黄皓平时牙尖舌利,这会却支吾难言。他捂嘴嗤笑,又凑近些再听。
刘禅还未发话,一旁蒋琬先道:“如何是你?你不在充依身边服侍,却来这里做甚?”姜维冷笑道:“可是前几日董休昭提起过的那个小黄门?我不在都中,此人即唆使陛下恣意游乐,险些误了朝事,眼下又来叨扰陛下。”他朝前走了几步,且道:“莫如臣发落了他,也留着平白让陛下膈应。”又听得哐当的响,却是他解了佩剑作势要打。那黄皓早吓得伏在刘禅面前,筛糠似的抖,只道:“陛下救我!大将军饶我!奴婢实在不敢冒犯陛下,只是奉充依所命来御园里捡些菌菇回去,未想污了陛下的眼。陛下上承先帝之胸襟抱负,下恤微贱之悲苦命瘼,乃少年英豪,雄姿杰出,想是不屑与奴婢置气,这便放奴婢走罢。”
诸葛恪在后面听着,又解气又解恨,只暗骂黄皓活该。再听蒋琬道:“如此说来,倒是你一心为主,却是陛下不当来了?”黄皓因泣道:“奴婢听见有人过来,一时好奇,万死未想惊扰陛下。御园才下了雨,奴婢一个脚滑,竟不知怎么的撞到陛下跟前,没来由的给陛下添堵。”
刘禅倒给他逗笑了,只说:“刚才你跌到朕怀里,也是因为脚滑吗?”黄皓忙道:“先头奴婢见是陛下,唬得腿脚都僵了;可是转念一想,奴婢是何人,陛下万乘之尊,又怎么会屈身与我计较?只是腿上既已收不住,心里却以为陛下不会怪罪,因此失态。奴婢沾了陛下的光,一身儿是不愿再换洗了;只陛下染了奴婢晦气,这便更衣去罢。”诸葛恪哪里还掌得住,直笑得浑身发颤,俯在山头上向旁边一斜,夹着碎石一道滚下来。姜维上前一步,喝道:“甚么人?”诸葛恪陡经变故,面上失色,忙起身拜道:“罪臣叩见陛下,问陛下及诸公安。”
姜维皱着眉打量他几眼,蒋琬自往后退去搀了刘禅。黄皓本跪在地上,望着诸葛恪瞟一眼,赶忙低下头来。刘禅朝黄皓一指:“你与他一道来的?”诸葛恪道:“因这小宫人平素贪玩,充依即令我远远看着他,瞧他是否偷懒,是以跟到这里。”说罢又是一拜,“如陛下不信,可召充依来问。”黄皓气得咬牙切齿,却哪里敢发作,只听刘禅说:“他的为人朕当然清楚,这事便揭过罢。你叫什么名字?可是仲谋带去的吴人哪?”
诸葛恪暗道:“我若自报姓名,陛下可会念在太后份上提拔我出去?要仍只令我在宫中做个后妃,孙权也必不会给我好相与。”遂试探他道:“贱名不足陛下挂齿,罪臣只知道侍奉好充依;倘充依好了,陛下看着高兴,便是罪臣本分。”
刘禅往黄皓处看一眼,笑道:“你倒比他更知道分寸。”又说:“依你看,朕该拿他怎么处置哪?”诸葛恪眉目微动,遂说:“罪臣素闻太后在前朝执法严明,宫府一体,后宫当中应有成法。罪臣及黄宫人冲撞圣驾,理应与董侍中拿办,却不该由罪臣置喙。”刘禅奇道:“原来你也知道太后行事?”诸葛恪道:“太后名高天下,孙昭仪也常与罪臣说其年轻时候二三事迹。”
刘禅便来了兴趣,指着黄皓向身边侍卫道:“且带他下去。”那黄皓嘴上忙谢了恩,心里却把诸葛恪连同太后咒了个遍。又转向诸葛恪:“你也是个心思活络的,朕便去给充依说了,即日起你过来服侍朕罢。”诸葛恪心下一紧,忙道:“能够服侍陛下是罪臣荣幸,可宫人调动亦有成规,非侍中过问,罪臣不敢从命。”刘禅笑道:“你说的也对,那便这样,今晚上朕有客人要见,你只静静地跟在一边,有要照应的便唤你过来。”
诸葛恪道:“罪臣可去先回了充依?”刘禅道:“那倒不必,待明儿朕托董卿去说便是了。”诸葛恪且盘算着如何避开孙权耳目,又想那黄皓嘴上是否多事,一面只答应了,随刘禅等人出了花园。
却说曹丕此前已由吴质打探到曹植消息,知他暂在宫外闲养。曹叡见其父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多想,遂与他道:“父亲是在想叔父那事罢?如今曹爽在外,吴陈居内,东西二廷尚有一批旧人蓄势欲报陛下。叔父当下只是白身,于父亲裨益不大,况父亲抑他多年,难保心里有怨,怕也不能和父亲同心。叔父无恙,便是最大好处,此外父亲更有何求?”他边说话,一面拿着把麈尾扫了扫案上灰尘。曹丕却不看他,只说:“这麈尾我与诸兄弟各有一个,熊弟早死无有,子文因殁于家中,下葬时便随身带了去;我的这把许多年来却是贴身留着。子建的若还在,当和我手上的同样形制。”
曹叡笑道:“叔父颠沛到此,途经洗劫,身上财物怕已不存,那麈尾纵不被贼人抢去,也该拿去换酒钱了。”曹丕面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