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道:“如此他二人也是极忙碌了。”又下拜说:“罪臣早年也听孙昭仪解过东南山越事,如陛下不嫌弃,容我斗胆一解将军当前进军利弊可否?”刘禅将他搀起:“你只说便是。”他与诸葛恪花园相见时便心生好感,只觉得面前这人容貌似曾相识,却说不上打哪儿顺眼;现下就近又打量他一番,但见他眉目微蹙,言语间说不出的可亲,心念一动,耳根竟莫名地烧起来。
诸葛恪似是浑然不觉,拜谢刘禅后说道:“魏大将军深入山地行军,又于皖南地形并不熟悉,敌暗我明,本属大忌;但他却能因地制宜,发挥自己军中诸多长处,将贼人路数逐次化解。譬如吴地水师本短于山间作战,按说此次毋须动用,他却以其做为大江屏障,使贼军难以往北上周转。将军长年在西,未曾踏入吴地一步,此非其擅于体察不能为之,罪臣亦极拜服。”
刘禅听他夸奖魏延,本是喜欢的,忽道:“依卿意思,文长布局尚有不足?”诸葛恪因在司马懿处待久了,耳濡目染司马懿作风,言谈举止皆讲求进退有度,更不似之前张扬狂狷,遂先拜道:“罪臣不敢妄议将军。”
刘禅笑道:“你怎的和那仲达一样,也怕朕得不行。仲谋便开阔些,子桓也什么都能说。哪日不叫你再去服侍仲达,你害怕仲谋,却叫你往子桓处多沾染些才气。”诸葛恪遂说:“罪臣便得罪了。将军料着贼兵不耐饥寒,不先与之交锋,却只将前军缓慢推进,又兵分数路锁住贼人四处奔袭之途径,此诚破敌高招。因那山贼素喜四面逃窜,若主动出战,他必潜入山中避而不战,待我军疲于搜寻,他再出来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将军深得其中利害,故有此策略;可将军只从势上考量,未及术也。”
刘禅“哦”的一声,问道:“朕少时曾随相父学法家著述,因见法家有‘势’、‘术’之分,兵道亦这样讲求么?”诸葛恪道:“陛下要知道诸子学说,皆取之于世上所包罗之象,非孤木而生,亦不是凭空而降。法家与兵家,既都从人间诸种常理来,自然也是相通的。”刘禅心下一喜:“可不是么!朕只教文长的事急糊涂了,还是你明白些。”
诸葛恪却不慌不忙,续道:“势也,便是如将军那般摸清对方底细,顺势进发,以决不可挡之锐逼迫贼寇就降;要紧处却在术上。术者,乃是应敌之手段,将军虽把握住了破敌形势,却仍不免囿于消极,是不能立刻将之从根上铲除。按将军打法,开年之后贼人可破,但时间未免拖得太长,小小山越,也不值得将军这样的国家重将多耗心思。”
他且说着,却把前日曹丕兄弟来中和宫吃羹的杯盘在案上摆成一线,刘禅道:“你既喜欢它,朕便送了你,遂了你心愿。”诸葛恪笑着摇摇头,说道:“将军既知道等待入冬,借天时破贼,又明白扼险要之处分割贼属,依地利断其退路,却如何忽略了粮谷亦是决敌利器?山贼所以能够肆掠吴地,除了地形便利外,尚还因他多于山中平缓处种植作物,是以能够自足;可谷物田仓毕竟是死物,假使我纵精兵强攻入山,他山越必不能敌,仍然四散潜伏,我却不去追击,只芟刈其地,夺其存储,不使他有过冬口粮,再许降卒以重利,久之必溃其军心,如此不下一月,费栈可破。罪臣示杯盏与陛下,便是想告诉陛下:若要破敌,宜从一个‘食’字下手。”
刘禅听他一席话,半饷做不得声,倒叫诸葛恪心里打鼓,忽地见他起身,将当中一只兕角觥按在诸葛恪手上,且说:“卿当真有立功之心,朕可即刻加你持节,遣亲兵若干护卿赶赴吴地;若如卿所言,一月破贼,朕便拜你为抚越将军,从此与伯约、文长诸人共事。”
诸葛恪被刘禅此话惊得听了个霹雳般,一时怔在地上。刘禅还道他只是不信,笑道:“卿可以为是玩笑话罢?——朕何时与他人开过这样的玩笑了?”诸葛恪深深一拜,不知转了多少个心思,先是暗道:“真个了不得了,倘这小皇帝果然要给我官做,我还他惧孙权作甚?”又想:“别是只诱我给他出力罢,待我完事回来,他却赖着不给,仍将我扔在后宫里,平白挨人欺凌。无如我中途寻个岔子溜走,去洛阳见我那叔父。”转念再想:“怕是不成,我既走脱,他手下亲兵必来寻我,我身上且无财物,想持节通关,先叫他再抓着了,竟依罪把我发落去了掖庭,可如何是好?”
他只胡思乱想,神色悲喜交集,倒把刘禅唬了一跳:“你身子不舒服么?也怪朕心急,还没许卿养好病就传你过来。”诸葛恪怅然若失,只说:“陛下恩及蒺藜微末,是罪臣莫大的福分。”这才勉强支起来,眼见刘禅从袖子里摸出三只玉鱼,把其中落单那只往自己手里一塞:“此物承夏侯太初吉梦,因东南角火势而及天下大稔;朕将它托给卿随身庇护,东南诸事,便也一并托付与你了。”
纵是诸葛恪心气再高,此时也被刘禅打动,拜谢道:“敢不从命。”刘禅看他一眼,握着他手腕儿道:“只卿功成归来,朕以仪仗为卿行授官礼,卿还当把名字告知于我。”诸葛恪一笑,与刘禅各执一觚,先饮了醴酒。
刘禅自在寝宫里胡闹,却不知道姜维那面亦有状况。且说姜维同蒋琬回府办事,恰遇见何晏拿着曹植与他的赋文招摇,只说着五石散的好处。姜维笑道:“平叔且收起来罢,便是昭伯兄弟处供应不够了,也合当与我说来。”
何晏方与蒋济等玩笑,口里叫道:“只把它还我罢!”于是将赋文一把夺在手里,一溜烟蹿到姜维面前,笑说:“仆夜服食五石,忽发奇想:往日只在服药后以热酒发散,效力缓慢;倘以药入酒,使药力尽付酒中,如此岂不更加畅快?”姜维奇道:“适才你便是争议这事?”
何晏把手一抄,却向姜维凑过来道:“可太初他们只是不允,还劝我勿使药与酒相冲,殆害脾胃。我便不明白了,怎的起先他们还好好的商量着年后要跟我一齐发散,眼下我要他们试新法子却不肯了,难道两样东西合在一起和依次服用竟大不相同不成?”姜维与蒋琬对视一眼,因说道:“平叔这可就不太对,黏土遇火而为陶器,石灰经水则成解末,物性相悖,更不复本来面目。只是五石散性本燥热,需要发散之物去疏导它,故与酒类相辅相成,想是拌在一处也无大碍。”何晏听了这话很是喜欢:“正是正是,伯约要不要先与我一试?”
蒋琬笑道:“你且免了,伯约好茶更于好酒,总不至叫他以药伴茶罢?”何晏眨眨眼,只说:“仆闻蒋公昔年也是个爱酒的,别是统共只在宴会祭礼上饮罢?”蒋琬忙摆手道:“饮酒误事,琬在广都因酒触怒先帝,平常早便不怎么碰它了。”他且动作着,犹心有余悸,众人一面说笑,一面往曹爽处行去。
这曹爽自得姜维任用,虽光鲜不比当年,毕竟好过囚为宫中奴婢,不致朝不保夕。他因党羽遍及前魏朝堂,于东西二廷多有旧交,如今更在姜维手下经营,实为魏人当中极有头面者,方月余即荐释十数名掖庭罪臣,一时魏臣之间竟复又俯仰由他。惟何晏因先前和他私下相好,常来他处索要五石散药材,他便借机询问朝廷动向事,好决定推举何人。
曹爽见姜维亲自过来,忙招呼他入内坐下,又说许久不见,极是思念。姜维便笑道:“我与昭伯先头结了义兄弟,今后同诸卿只同我亲厚相待便是。”曹爽忙道:“哪里的话,平叔一干人向来没个规矩,他又好吃酒发病,莫平白给伯约添堵就好!”何晏且说:“你休激我,我便是伯约遣来查你有无疏懒状况的,仔细我这就将你平日闲游事报给他听呢。”
曹爽大笑:“你倒是说去,我这义弟甚么大事没见过?他会搭理你呢。”姜维忙道:“你两个也不必争,昭伯的酒,平叔的药,各管各的,掺在一块可要生事了。”何晏尚不罢休,扯着曹爽袖子,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你曹昭伯是又发达了,从来便是趾高气扬的样,更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太初且说,这回我该不该饶他?”他正要再说下去,忽瞟到庭院西边角落:“这是谁堆的东西呢?”
众人顺着他指头一望,却见那边依墙摆了只小陶碗,上头搁着片小钱,旁边又有堆未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