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便说:“难得昭仪想吃东西,这却有何难?我知蜀中亦有柑橘,一年数熟,正当十二月供应,其味鲜嫩甘美。昭仪若喜欢,我即叫他们采办些进来可好?”
孙权将脑袋靠在屏风上,隔着对面烛光望着陆逊,只不做声,忽的往前头一贴,自陆逊怀里抽出一物,缚在手上悠闲地转了几转,乃说道:“鹿弟竟健忘至此了?前日你便把那橘子炖烂了入到羹里,我还嫌它太过甜腻,也没吃得下去。往日我尚还喜食河鲜膻腥之物,如今一律辍其不取,独念着青梅那滋味,却是奇怪得很。”
陆逊与孙权过从亲密,此番并不以为孙权无礼,再看去时,见孙权手里挽的却是一串玉质红豆,那原本是陆逊力挫山越后,孙权当场赐与陆逊之礼。其时孙权以仪仗礼盛相接待,排场竟比刘禅擢任诸葛恪还大时几分。他既知赠陆逊布帛黄金,陆逊必辞之不受,乃着人以红玉琢成十五粒红豆子,互相之间差不及毫厘,更喻陆逊入他幕下,至今已有一十五年意。
陆逊以为秘宝,总置于怀中,如此又是十余年过去,此时再见孙权重把它取出来,一时间百感交集,乃说道:“昭仪禀知己之礼以厚待于逊,逊实无以为报,惟尽心竭力与昭仪谋划,使昭仪早些达成心愿。”
孙权瞟一眼陆逊,笑道:“你倒说说,我有甚么心愿?”陆逊伸手把那串玉豆子接了,摊在掌心一颗颗拨弄,一面缓缓道:“昭仪胸襟抱负当不在曹氏之下,便这样甘于蛰伏后宫之中,腆颜媚上而为人之妾妇么?”他说得颇轻,孙权听在耳里却如千钧鼎般,半饷方道:“鹿弟当亦如是。”
他二人自受刘禅册封以来,言语多有留意,如此明晃晃说及志向,倒还是第一次。那面陆逊正要开口,孙权却先道:“鹿弟可还记得我赐你这红豆子后,你到晚上私下寻我,与我说的那些话否?”
陆逊猛给他一问,竟有些恍神,孙权见他不答,因自顾自说道:“鹿弟那时方讨了诸贼,容光焕发,但毕竟是你鹿弟其人,到底留了个心眼。那晚你径自过来,我当你前来谢恩,便叫你不必多礼,你却说自己并不是为此而来,因从怀里摸出这串豆子。”
陆逊颤声道:“我说的乃是:‘此物一名相思子,非南国不生。将军既得交州之地,当撷得许多红豆,如何仍以珠玉代之?’”
孙权接口道:“我却说,那红豆子亦是寻常作物,毕竟不得久存。今我欲予鹿弟一长久之物,是以外囊玉石之属,内蕴惦念之意,成玉红豆一串,愿鹿弟藏之于怀,长相珍重。”
陆逊因叹道:“事隔十二年,昭仪仍还记得这些。”孙权笑道:“鹿弟也不曾忘记了。”
陆逊知孙权意思,遂把那红豆串子重新收好,说道:“士燮归吴,多进南方奇珍,做这串豆子的玉石即来自他进贡,殊途同归,却也是以其意遥存其形了。”
孙权点头道:“我自留他经略交趾,十数岁中使其地大治;惜他年寿已高,黄武五年的时候终于辞世,其子士徽作乱,寻为我委吕定公讨灭,他这一脉总是不得善终了。这士燮于我却是忠悃顺从,茍非他在南暗中诱导,又岂有雍闿之叛?”陆逊皱眉道:“昭仪可别再提雍闿,仔细给人落了话头去。”
孙权笑道:“如今你我把话都说开了,哪里还需要忌讳这个!外头的人不管是谁,我早把他打发出去了,这会就咱们两个,有甚么话只管说了。”
陆逊叹道:“原本是我为昭仪画策,既已至此,更不应多虑;只是我平日里谨慎惯了,难免会多留意这些。”他因孙权行事说话多不拘小节,常在底下暗为其周旋,故此刻听孙权提起当年叛汉的豪族雍闿事,未及反应便已先出言制止。
孙权更说道:“你也不必叫我昭仪。你我俱削为白身,年齿亦相当,便呼我仲谋,私下里再勿以昭仪相称。”陆逊待要推脱,又怜孙权苦病在身,只得顺了他,遂道:“我依你便是。”但孙权表字他毕竟叫不出口,乃以“君”代之。
孙权乃敛了笑,悠悠说道:“那士燮所在之处历来不为中原多顾及,我却知道那里物产丰饶,且为西通海路之便捷,故总控着这块地方。只是南方几郡人迹罕至,林木既密,实多瘴疬,倘假以时日,人口充盈,拓沼泽以为田地,却也不失为土壤肥沃之乡,又可行海上交通。陛下所见那使者秦论,不正是由交州过来的么?”
他所想的却是一年前与陆逊全琮等人议论复置朱崖郡之事。原来东南近海各有一个大岛,一名夷洲,一名朱崖洲,即今日台湾与海南也。汉武之世因设朱崖郡以领朱崖洲,元帝时乃罢,自此南岛孤悬海外,更不为汉廷所囊。当时两岛皆鲜有人烟,而孙权以其眺望东南,可做海路辗转之地,常有窥伺之心;惜他不久没为别国臣妾,此事终于作罢。
陆逊因他此事提及南方诸郡,知他念念不忘东南二洲,遂说道:“我当时总是劝你先不忙顾及,只因它地处绝壁,虽可凭为出海要地,大争之世却是收之无益。眼下天下归一,便又不一样。”
孙权笑道:“交州诸岛当是日后再图,眼下却有更要紧的地方。”陆逊便说:“愿闻君意?”
孙权且道:“吴中水泽最多,与海上交接亦最广,故舟楫船只较别处总是高大些,又极牢固,不仅可通南海,亦可飘摇而至北地。”他就着杯盘蘸了些清水,往案上书了几笔,却是“公孙渊”三个字。他孙权平时亦善书法,这三字以草书写成,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那公孙渊便是先前太后致书刘禅欲行安抚之人,他原是辽东太守公孙恭之侄,因其叔父病重不能理事,遂夺其位而代之。孙权在吴时,多辟海道,辽东一地即出勃海而与吴地通。
当时孙权以公孙渊主掌曹魏后方缘故,遣使阴与之谋,往来频繁;又欲立其为燕王以行策反事,后因吴臣张昭窃以为不妥乃搁置。如今他又省起这事,陆逊心下了然,乃道:“公孙氏实反复无常之人,留之必成大患,朝廷早晚取之。只是惮他北投鲜卑,或南下扬越,是以暂且只抚着他,待冰消雪融后太后调派诸将就位,怕是要将辽东其地一举讨平了。”
孙权道:“我倒不担心这个,只是我与公孙氏既有来往,他许多心思在我这里是藏不住的。”他顿了片刻,把眼睛闭了,又说:“鹿弟可为我作一筹策,我若欲挟公孙渊之明细而献之于朝廷,能否依恪儿抚越故事?”
陆逊叹道:“元逊与君绝不能类比,因有三处不同:元逊为诸葛氏子侄,本属外戚,自当得起陛下厚待,君却是前吴国主,既削为臣,陛下更要时时防着;其二丹阳会稽通胡蛮难,而辽东去鲜卑易,平公孙渊与讨费栈更不可等同,必委以心腹担此重任;至于陛下拜元逊节钺时,大将军与大司马皆不在身边,若他二人伴侍陛下左右,则必力谏陛下不可,此机缘促成,非人谋而能为之。”
孙权因说道:“卿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他重往榻上靠去,因带了几分落寞,半饷又道:“适才你问我有无甘为人之妾妇,我当是不甘的;可我依样向你问计,你却也拿不出法子赊我出去。既如此,愿不愿意委身他人,又岂与我相关?”
陆逊略一沉思,乃说道:“君若寄望于南海,或筹划于辽东,当如先前平越献策那般,必是不能够如愿的;只是逊为君所计策,非此二三事所能囊括。”
他见孙权睁眼看他,因续道:“可还记得郑文渊初来蜀中时,与你我说那番话?他乃先于陛下决断,陈说朝廷建业建都之要,当时我便回他,天下大势,必当登高而后晓之。只是我近来略作算计,始以为非。”
陆逊正了正身子,续道:“若要破局必先解局,需站得够高,方能将诸动向尽收眼底;可是我破局时,或有其余人亦以我所在之局为破解之要,那便站得比我更高,如此往复,却反使我流于被动。昔时君与曹氏争斗,先出一着,乃以逊固宠,曹丕却更出司马懿为侧应,只那司马懿有心脱离他,这才未遂其谋;其后君以吴人充实宫廷,暂居一时上风,曹氏却发掖庭魏人入大将军幕下,竟使曹爽诸人得为朝廷要员储备;君更倚江东为立身之要,始有献乾象历计策,并及东南诸郡经营事,却又安知曹丕将想出甚么法子去拆解?”
他见孙权垂目神思,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