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的是手底下那名叫羊淮的,他看周胤在场,先瞥他一眼,羊善道:“不妨事。”又说:“这一去洛阳所需时日总也得有十数天,怎的这回却这么快了?”
一面拆了与周胤一同看去,只见上头写的并非马钧事宜,乃是短短十字:“山阳公薨逝,由太后主丧。”周胤不识得此人,先只是不解,羊善却呆怔在一旁,半晌无话。正是:
十年饮冰霜,环首顾苍茫。
败絮思故地,飘蓬落他乡。
涕泪凝紫夜,风尘断黄粱。
今当为异客,聊数柳丝长。
要知道究竟出了何事,下次再解。
第三十四回 曹昭伯力荐王肃修国史 谯允南倡发郑冲治五经
周胤见羊善无端一惊,心底正疑惑着,那羊善已将东西收了,怔怔往底下一坐,却是不再看他。
外边羊淮已备好了水,正把手拢在上头烘热气,周胤因壮了胆,只向羊善问道:“这山阳公是何许人?可是先前先生提到的旧友?”
他料定羊善悲恸之下必先不答,倒不急着弄个明白;谁知羊善虽然略有滞涩,面上却是平静,全无伤痛神色。周胤还道他大悲无言,正欲开口劝解,羊善先擡手止他道:“当初伪氏禅代,国中谣言四起,足下本是蜀人,不知晓此节,原也怪不得你。”
周胤还待想着是否把身份向他托出,又听他续道:“若不是早先风传汉帝已死于贼手,想昭烈亦无从坦然自立于西川罢?便是如今他还在世上,汉家天子既在,也该息了心意安心请去才是。”他说话间已隐隐有冒犯先帝之辞,却自持一股仪度所在,只莫名把周胤激得通身一颤。
这会天色渐暗了去,羊善底下三人已打点了物事去寻住处,周胤因得了闲细细问他清楚,遂接口道:“前朝汉帝遇害时,正赶上曹氏篡逆,先他又有诸种凶戾之举,许多人便也信以为真;往后方隐约透出些消息,说汉帝只废了帝号,尚给曹丕软禁着。那时我在江东,年纪不大,也记不分明,说错了你可勿要怪罪。”
羊善听他这般说法,脸色因从容许多,只点头道:“果真是如你所说,却略有些不同。”他稍一停顿,又道:“汉帝遭废黜后,连同家臣一道迁在浊鹿城。起先曹丕还派人看着他,许他不易服色,不拜伪朝;可他一介失国之人,难道还在意这些缛节么?只是他位分尚在诸王之上,也正因此总履在薄冰上头一般,唯恐周围人还忌惮着他。”
他话音未落,周胤已先答道:“想他便是那山阳公了?”羊善笑道:“足下聪明剔透,原是不必某多言的。”周胤暗道:“当真天所怜见,许我将来得凭智略立身,可也不算没了父兄名头。”一面凝了神,更听羊善细叙下去。
他既将山阳公身份猜出,那羊善也卸了戒备,说道:“起先某打量着许多事不便让足下知道,还算有所讳饰;只是后来一想,山阳公失位已有十载,旧年恩怨早便消散干净,总算陛下未负嘱托,乃重拾山河于汉祚沦丧之后,光复至此,某又有甚么好牵挂的呢?足下可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胤忙点头称是,再听他道:“曹氏以火德生土,魏代了汉,延康元年也作了黄初元年;昭烈帝不愿就此倾覆,天下便有了一个新年号叫做章武;再后来又多了一个黄武,那开头几年便也这样过了。”
须知其时魏吴方降,伪朝年号本属忌讳,向着外人更得谨慎提起,这羊善一一历数,竟毫不顾忌对面周胤,语调也颇是平淡。只见他又道:“许是战事吃了紧,往后曹氏看得也松了些,山阳公因得了空隙,乃亲往治地体察民瘼,减了当地税赋,又许以开垦种植之利,与民休息。”
周胤奇道:“原来还有这样一重掌故。这山阳公为天子时处处受制于人,总给曹丕篡了位,贬作一方国公,倒得以小展抱负。”羊善笑道:“却不是这样么?”
周胤因央他往后说去,羊善便道:“只是他早年即受人裹挟于深宫,朝不保夕,反多从医官处习得些医术,又有感数十年丧乱,尸积千里,民间苦于时疫痈疮,因也在治所尽心为医,但求所过之处无有疫疾而已。”
周胤因说道:“他莫与先生一般,也来个悬壶济世罢?便因着这层干系,后头又结识了先生?”羊善只是一笑,又道:“足下方才说自己本是吴人,获知山阳公故事,却也比蜀中更灵便些。”
周胤念头一闪,乃脱口而出道:“难道竟是太后有意压下山阳公消息不成?”他此话一出,即后悔不叠,只恐羊善多了心思,将自己一时胡言往都中透了开去,往后要在汉帝手下谋个出处便愈发艰难。
羊善倒给他一下问住了,一时间只琢磨着如何接话,周胤忙团转道:“陛下业已定鼎,自是不会亏待山阳公的,可惜他去得太早,否则无论如何也能封上个王,更兼享蔬禾肥美处,临近京畿颐养。”
他且说着,一面探出头看了天色,羊善遂笑道:“某与足下闲话了许多时候,想他们也该找到地方了,这便收了行头,去客店住下罢。”
周胤虽还惦记着羊善未及交代的诸般缘由,又怕一不留意再说出些要紧话来,便径去取了美酒,只窝在屋内畅饮;酒酣耳热,适才与羊善一席对话又浮上心头,他因蘸着水渍抹了鬓角,渐渐亦有了计较。
这周胤自一路在外头耽搁着,郑泉却先领了命回来,乃报孙权洛阳市面已见马钧工艺流传,只是器件既精,不便长途搬运;又说昭仪若是不急,他便请东都工匠将木件拆开载了,待送达成都再行组装。
岂知那孙权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他先好奇百偶戏运作原理,隔了数日便冷落下来;他又趁着刘璇携了钟会进宫贺年,见两个孩子聪慧可爱,遂一边搂了一个,掏出木连环相逗。刘璇因笑道:“这个连环我先前解过的。”
孙权咦的一声,笑道:“我倒是忘了这是阮嗣宗的东西!你既喜欢它,便与了你如何?”刘璇忙辞了,那面钟会接话道:“北宫的司马充依送了我一副锁子,打造得可比这木连环更精哩。”乃将那拆解好了的八卦锁从项上锦囊里取了,递与孙权细看。
要知道先前宫中开螃蟹宴时,孙权即借此物谮了司马懿一把,眼下重又得见,一时百感交集,也不忙接这锁。刘璇与钟会相对一眼,噗嗤一声,一道笑将起来,那孙权方恍过神,只伸手在他两个顶上揉了一把,赐了他些糕饼粿子,再留着玩了一会,便打发去了。
郑泉来回话时,孙权正着人送了刘璇钟会出门,他却懒洋洋倚在一旁,连说自己新得了宫外进的玩意,更不必往百偶戏上破费。郑泉讨了没趣,悻悻返去孙府,张昭因笑他说:“昭仪的脾性便是这样,事事图个新鲜,一朝即腻了。惟有骑射游猎事,却是再怎样也不会厌的。”
郑泉拜道:“仆倒不是为着这事烦扰。你我既还在昭仪底下做事,便要考虑他的心思,多往远处想去。”
张昭道:“陛下既喜欢他,留他在身边长住,那便不消我几个忧劳;何况昭仪心思沉密,外又有伯言主掌,只多与他吩咐便是。只是近来曹氏动静,需得稍作留意。”
郑泉便靠近几分,且问他所得消息,张昭道:“别的文渊总也知道,就说陛下倚重的这几人,大将军是太后那边跟来的,自不消多说;元逊虽是昭仪旧人,后来也隔膜了,总不如伯言可靠;又有曹爽之辈,发自掖庭,本是戴罪微末之臣,他因格外卖力,前次方荐了杨伟执掌算历,眼下正与西府曹植混在一处,又欲举手下学人修撰国史。天幸昭仪尚还与陛下亲近,又压了曹氏诸人一头,只是长此以往,那曹子桓四面羽翼必渐渐在朝中舒展,怕到时候也不会与昭仪好干休。”
他一说诸葛恪,郑泉倒先留意上了,乃问他道:“若是子瑜还在,便不惮元逊不听使唤。仆常暗暗揣度着,以为那些时日里虽还是兵荒马乱的,可子瑜失踪得也太过蹊跷;他一个州牧,又奉了命坐镇豫州,岂是轻易能失了下落的,咱们不得过问,昭仪却也不问么?”
那诸葛瑾昔日受命与陆逊两方合力进军,一个屯在豫州边境,一个守着徐州之地,孙权乃亲率一军自合肥往上,直取兖州,以得他二人犄角接应。不想尚未与诸葛瑾会合,北面已传来消息说太后主力攻下洛阳,还请孙权原地驻军,待姜维魏延两股偏师西出雍荆二州,再议分地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