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年不得太后喜爱,又多受先帝慰勉,乃养就了几分不同于寻常王公的洒脱姿态,倒与周胤脾性相和。周胤明面上不说,私下里细细省起始末,更以刘永为可通有无之人,故他虽屡屡出言冒犯,实则已不觉将其引为半个知己。
刘永尚且不察,见周胤做色,遂正了形状,说道:“我瞧这花绽得浩浩荡荡,因一路觅了来,可巧遇见你。时下百花将放,下月宫里例行修禊,你可一道来祓福么?”
他言辞恳切,周胤便也不好多说,与他见了礼,说道:“甘陵王自当与陛下及百官游于江畔,我一介下等仆役,岂可与甘陵王比邻而行?”
刘永笑道:“那是三月上巳那天皇兄的应酬。难道我身为藩王,便不能挑上个日子,再携友人仆从同去么?”
周胤佯作无奈,叹口气道:“甘陵王果真要命我随驾,那也推脱不得。”刘永亦假装不喜:“你可还与我生气么?再不要呼我甘陵王,听着也执拗。”
周胤想了想,恭恭敬敬一揖:“遵殿下的命。”刘永道:“也别总叫我殿下。私底下用我的字罢,我与皇兄同序,你只称我‘公寿’便是了。”又怕周胤推脱,乃抢在前面说道:“你表字又是甚么?”
周胤摇头道:“我没有取字;上次与那羊善报的是我大哥的字。”又道:“你若没问过他,也当我多话罢了。”
刘永颇是诧异:“我当你比我还大些呢,如何还未有字?”此话一出,登时有些悔意,暗想:“他父亲过世那会他不满周岁,我偏提起来,可不徒使他伤心么?”因岔开话道:“我这字是十岁前便由相父拟好了的,既是皇子,加冠得也早些。”
周胤倒不以为意,只自顾自说道:“我父母去得早,上头统共两个兄弟姊妹,也都早亡故了,便由孙昭仪遣人养着;待我大了,只送我去袭了爵位,其余却无人管我。家父建安十五年过世,我娘去得或许更早些,我不问,也便无人与我多说。”他语气平淡,似是陈述他人故事,全无半分悲痛之意,倒令刘永多少有些意外。
那周胤不待刘永说话,擡了头正对上刘永双眸:“你说,我要知道家父的事迹,只来问你便是,我若现在就想知道,你肯说与我听么?”
刘永往下头一指,笑道:“便在此处席地而坐?”周胤始反应过来,说道:“甘……殿下且随我过来罢。”
那周胤因领了刘永去往一处小间,说道:“这地方偏僻,一般人不来。孙府用它堆放不大用得着的杂物,我便留了意,将里头打整干净,无事时即来坐坐。”
刘永不由莞尔,擡步入内,因见着三丈来见方的一间别室,回廊通幽,门牗阒然,四下花木掩映,梁间架上不染纤尘,笑道:“果真是个躲懒的地方,若困了乏了,便支在这香木案旁,靠着窗看外头蕉叶;夜里上了灯,隔着窗棂数星,听草笼里虫鸣,倒也能不想他事了。”
周胤听他嘴上打趣,却也不似先前心生不忿,乃将缎子向门边连着竹管的架子上一抖,又绞了绞旁边一只把手,那窸窸窣窣的落花便顺着流水送往室内。周胤道:“这东西是为日常打扫屋子的时候引的,水自外头池塘汲来,经管子在屋内环上一圈,蓄到后头小池子里。我便起了想法,兜了这些花瓣一道推过去。”遂向当中一指,却见那数十片残花沿了竹管缓缓送来,颇有些曲水流觞的意味。
刘永甚是喜欢,抚掌说道:“想不到你还有些雅致,倒是他们错看你了。”周胤愈发来了兴味:“除饮酒外,尚还能弄弦作歌,因随孙氏一道搬了来,如今却也生疏些。”
刘永更是惊奇:“这便连我也小觑你了,却是从何处学来的?”周胤便伸手往竹管内一捋,数枚残瓣沾在指上:“我大哥教的。他平日里无事,总这般坐下来弹琴,教我识几个音律,辨辨琴徽。”
刘永便闭了眼:“我哥哥是皇嗣,向来不和兄弟几个一道读书的。”周胤道他心有所憾,乃宽他说:“我大哥在我十三岁上便去了,不多时小姊染了病亦辞了世;似你这般逢年时候兄弟们聚在一处,到底是不能够的。”
刘永道:“也不必这般见外,倘不介意,从今往后,我便作了你兄弟,尔后你教我识曲,我向皇兄赎了你,咱们吃住在一处,日常用度,尽管使我的去。”
周胤心念陡转,不禁脱口而出:“可当得真?”末了又摇了头,闷声道:“周胤无权无势,早便黜作白身,高攀不上甘陵王。”
刘永佯怒道:“你瞧瞧,方使你改了称呼,这便忘记了,是不是该罚酒一杯?”因起身向水中一舀,手掌微蜷,作举杯状道:“贤兄,可同醉否?”
周胤噗嗤一笑:“我叫你公寿便是;只是我尚未取字,互相间不好称呼。”刘永拱手道:“若贤兄不弃,便由永为你送个表字可好?”
那周胤自小失父,生性放旷,随兄长教习时即顽劣非常;后来周循去世,再无人与他悉心管教,这才省得其兄好处,故不免有些惋惜喟叹之意。如今刘永愿以兄弟相称,正隐隐与自己心之所向相合,如何有不乐意处?只连连道:“由得公寿便是。”
刘永乃自水里拈起枚花瓣,就着水渍朝案上划几划,说道:“《诗》里有云: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贤兄便取字‘承祚’,可还使得?”
周胤将诗句默念两遍,点头道:“好个‘永锡祚胤’,《诗》中尚有‘如南山之寿,无不尔或承’,咱们的名与字倒是一对。”两人相视一笑,周胤又取些蜜橘来吃,且道:“都是陆婕妤从宫外捎的,你吃吃看,与宫里头御供的可有不同?”
刘永遂拎了个大些的,往指上转了几转剥了,先送一片到周胤手里,又自己吃了一片,赞道:“细嫩甘饴,汁水肥美,当是果中之上。”
周胤道:“这是吴中特产,与蜀地略有不同。”忽省起一事,因又说:“公寿可知道多少从前的事?与我大哥认识么?”
刘永正色道:“虽未与令兄照过面,但先帝大抵是认识的。”因把先帝留吴始末细说了,又道:“那时我还未出生,令尊慧眼识人,知先帝久扼不拘其志,非寻常人可以驾驭,一度规劝孙氏将他扣留在吴;后来孙氏未曾采纳,仍旧放还先帝,原有几分是因着贤兄新生,不暇顾及的缘故。”
他虽轻描淡写,当时由先帝转述情景,总有些后怕之意,倘一旦有所不测,怕连自己也不能出世。周胤心下明了,乃戏他说:“如此,我于公寿当有活命之恩了?可如何谢我?”
刘永斜斜一靠,说道:“愿以重金酬劳贤兄,又恐贤兄看不大上,未免唐突。”周胤笑道:“你倒是知道我的。我不在意车马钱财,或觞或咏,但求一乐耳;除酒食游娱外,尚还通些音调。公寿若有心的,采了山中桐木,送我张上好的琴,这便足够了。”
刘永不想他虽沦落至此,平素又多是副自甘卑下的模样,竟还存有一丝雅趣,一时将从前小视尽数淡去,与他一揖:“永德行轻薄,先前有所得罪,这便赔个不是,贤兄莫与计较。”
周胤忆及与刘永几次相处,低了头一笑,忽又说道:“说来奇怪得很,周围人从未提过我母亲,大哥也不曾说过;他大抵是最受人喜欢的,每每旁人赞他,总说我兄弟姊妹三个各无相似处,甚或我与他非一母所出也不定。”
刘永略一沉思,乃说道:“先帝告诉我的也便这些,止得令尊风采,未及贤兄身世,或待我日后赴洛阳请命,私底下再去问问我相父。”
周胤咬牙道:“公寿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独自过活了这许多年,原也习惯了。”他嘴上虽这样说,到底于自己身世存有疑惑,又怕生母不明,乃是由其身份卑贱之故,况逝世已久,追根究底亦于事无益,只徒添忿恚而已。
两人再闲话几句,刘永自觉时日不早,遂与周胤辞去不提。那面周胤更上了心,暗自琢磨道:“公寿若果真肯讨了我出去,免在孙府里头看人眼色,倒求之不得;只怕他身为藩王,在陛下昭仪手底要人,许有几分不易。”
一面引水将残花败絮冲洗干净,循了小道去往正门,且看陆逊是否派下事来;一个不防拌在地上险些摔了,迎面正撞上那张昭,因听他道:“阿胤怎生这会才来?在外头玩了一整日,四处都不见你,快过去罢。”
周胤见他郑重,忽生一念,乃道:“男子年满二十该当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