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轻易放走刘协,又改了蒲元原本行程,颇有些不喜,佯作为难道:“臣这鸽子只识得回都中的路,可认不得蒲元;上回用它送信,还是臣先着人送了它去江夏,这才得以归返蜀中。南中道路迂回谲奥,便是飞鸟也未必能往来自如,陛下且莫焦躁,安心等他消息即是。”
刘禅奇道:“伯约何悭吝也?伯和出行,本秘而不发,寻常人只道朕派遣医官南下祛疾,个中要害只朕及卿几人知晓。若伯和此去生了状况,朕岂非有负先帝所托?”
姜维苦笑道:“陛下既知道他便是汉帝,怎的还许他赴险之请?那极南之地虽不比得北方纷扰,毕竟戎夷杂处,多生事端。昔年丞相南征,虽伏南蛮大宗,而后若干小族时有滋乱;蒲元又出武都,随军多年,非当地之民矣。倘南地有变,以陛下所给二三亲卫,安可护汉帝周全?况邓艾北奔,司马师东下,此二人皆旧魏僚属,而今俱不知所终,使其隐匿边疆,获汉帝消息,则又不知将有如何变故了。”
刘禅道:“旁人还好,魏氏破国时,宗室尽没,机要重臣只一钟繇流亡,余人皆随军押入掖庭;邓艾不过一微末耳,名不显于当世,至于依附鲜卑,相父发兵北上,一击辄败,何惮之有?”
姜维便道:“臣曾听人说这邓艾知遇曹丕之恩,欲誓死以报,他又受过司马懿举荐,与司马家算是有些渊源,若他与司马师互为勾连,也未尝不可。王子均之师既已北出,乃知邓艾先在雁门郡北私设屯田,引漯水开渠,拥兵五万之众;而今只俘得钟繇及区区千人,那邓艾昼夜之间,竟不知往何处逃走,手下贼寇亦早四散撤去。其人深谙补给之法,又指挥调度至此,安得不为日后大患?”
刘禅犹不为所动,笑道:“魏文长获钟氏父子之际,尚夸口自己两月即能尽平北寇,卿可也是以为子均行军慢了,使邓艾得以闻风逋逃?”
姜维摇头道:“便是文长亲去,怕亦不得其人。臣观邓艾调度,非为与我军交锋,只唆使轲比能叛乱,以为虚耗而已。臣恐其剑锋所指,不在北而在他处。”
他知刘禅急于主掌政务,而年纪又轻,极易意气用事,因又叹道:“汉帝西来一事本便疑窦丛丛,至今羊氏遇害始末无人能知,而他为何自请以身相替,又不得要领;汉帝所说沿路指引者是何人?陛下与臣俱不得知。长安现身者若果真是元逊亲父,何以不立即报与当地官员?当日司马师投奔诸葛子瑜,京兆一郡又为何不见他行踪?许多缘由尚不明晰,而陛下轻使汉帝涉险,此绝非上策。”一面说话,又转去使亲卫送信鸽往越嶲、牂柯二郡,只一有蒲元消息,即着人来复。
他所患实非多虑。那蒲元并刘协方入邛都即遇大雨,数日内孙水暴涨,一时难渡。蒲元几人因暂在当地馆驿住下,待雨势稍歇后再作安排。
那蒲元见刘协举止恬淡,倒颇引以为奇,暗道:“陛下身边的医官果和别处不同的。往日为太后诊疾的医师里,却无这样的人物。”
他因不知刘协身份,只怕天久不放晴,耽搁行程,遂与随行那几人道:“过了孙水往西,便是泸水;这孙水与泸水同源,是其支流,孙水既溢,彼必泛滥。昔太后渡泸,水势沿岸疯涨,以面揉制蛮头祭神,全军方得安然无恙,足见泸水之势。”
那刘协终生未至南境,此行倒也长见不少,因说:“这南方阴雨,却和中原不尽相同,总连绵不断的,带得四下里皆是潮湿一片,怪道江南之物易生霉斑。”
蒲元笑道:“这还只在蜀南;伯和未去江淮,那扬越之地一入夏即阴雨不辍,俗称‘黄梅雨’是也。抚越将军乃吴人,常与底下谈些吴中风俗,也颇有几分意趣。”
又以屋外风起,室内湿冷,遂向驿站索了些御寒衣物,兼要毛毡来遮窗沿缝隙。那驿长是个通身横肉的中年人,因见刘协等人非朝廷要员,遂不多搭理,蒲元连唤数声也无反应。刘协半生坎坷,倒不打紧;那几名刘禅派来的亲卫几时见过这等架势?登时怒气上涌,打头的那个蹭的下立起身,冲那驿长喝道:“叫你呢,怎的不答话?”
那驿长瞧他跋扈,更生轻蔑之意,因擡手将灯芯一拨,冷笑道:“邛都驿站乃枢要之地,向来只接千石以上官员,尔不过是随行医官,要不是下雨,本不该来此住宿,哪里生的这么大派头?”又指了刘协道:“纵他是太医令,也不过六百石罢?”
那几名亲卫俱是大怒,便掀了帘子要过去骂人,刘协忙止道:“咱们不是为着与人争口舌之利,莫多生事!”驿长知他几个心有顾忌,愈发得意起来,望了窗户外头,悠悠道:“这雨也不知要下到甚么时候!真挨上十天半月的,总不能给了米面把人白养着。”
这话一出,便是蒲元也气他不过,因大声唤手下道:“你且把那车载的十几斤羔羊肉卸下来,与车上那些个肉桂一道生火煮了,今晚便食羊肉作肴。”
那驿长见他有意在自己面前卖弄,不禁光火,寻个由头,向底下仆役骂道:“你个尽吃食不长心的东西!我那煮肉的鼎既没长腿又不生眼,这也能找它不见了?若叫人偷了去,煮了羊啊鹿啊的,里外都臜脏了,瞧我不收拾你这没长性的,总叫你拾掇不干净!”
蒲元便在这厢道:“孙接!记得一并拿上咱们的锅子,碗筷也一律要行囊里带的;外头东西脏,伯和与我吃不惯,倘吃坏身体,耽误了行程,岂是你担当得起的?”
那名叫孙接的侍卫应了声去了,刘协摇头道:“你又何必和他计较?”蒲元将手上印信往案上一拍,打个旋儿,笑道:“伯和不知,我素是不爱争的,只是这外头的驿馆不比得畿辅,里里外外不知道掺杂了甚么东西,总叫人放不下心的。”
他见刘协不答,又道:“这驿馆设置自然还是两都并建业周边最为完好,若说离了这三处,便推汉寿县的筹笔驿了。那地方得名于太后北征,因是军需,武库马厩也设得齐全些,又有楼阁之属,不比得一般驿馆形制狭小。”
那驿长道他有意讥讽,心中自是不甘,偏仆役尽给他喝走,一时寻不见人来指桑骂槐,便往地上一跺,直将下头灯罩惊起两寸来高,因颤巍巍指了那物,怒道:“往日死了一般再便摔打也不济事,今个怎的赶上趟了,当你跳的时候不跳,不当的时候跳得跟蚂蚱似的!”
这边蒲元正要说话,只听得嗖的一声,那驿长已带着几只瓶罐一道栽在地上。蒲元转了身笑道:“谁出头打的他,这羊肉便多分他几两。”话音未落,却见外头噔噔几下,门户大开,一径人马奔涌进来;再看那驿长,已给唬得浑身瘫软,却见他肩上多了把鸣镝箭,鲜血淋漓,霎时与外头打进来的雨水融作一片。
这突然变故,驿馆内十数人俱是大惊失色。蒲元因惦记着适才出去的孙接,按了案上刀剑信物,不防已给为首几人掼进来按了手腕。蒲元便喝道:“原是趁着下了雨官道不通,来劫财的?”其时南方繁华虽仍去都中甚远,而由太后数年经营,河渠连通,驿道网布,又有直道出成都直入各地郡府,沿途多设戍守,早非昔年群盗丛生之境况。此番数十人直入驿站行凶,竟不知如何绕过了驻防排查。
这蒲元尚自疑惑,却见外头又跟进来一人,正是先前挨那驿长训斥的杂役;其后又陆续来了数人,皆一样打扮,竟都是之前在驿馆做活的仆婢。他几个既熟驿站布置,便领了人四处翻找,蒲元因与刘协几人偷望几眼,心下凛然。
他两个既道群盗此行是为劫财,便不多慌乱,任其前后搜罗,只暗中记下服饰样貌,以待日后报官。再留意时,那押了他的数名贼人却无意夺财,只由先头几人与驿站仆役一路去了别间,其余人掌了簦笠守在门外。
蒲元及刘协既大觉讶异,又不得要领,且听里头窸窸窣窣一阵作响,又有刀剑砍斫并折席破絮之声,蓦地见先前过去那几人疾奔回来,当头一人朝那驿长身边灯罩一踢,正打中蒲元右臂,似是泄愤之举。
押刘协那人乃径往驿长身边站了,沉声道:“这地方便只得这几间屋子?可有密室暗格?”那驿长早说不出话来,肩上且止不住出血,便低低哀吟起来;那人耐不住,遂伸脚往上一剪,登时将那箭杆折作两段,引得那驿长吃痛呼号。俄而外边雨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