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寇遇战而缓,公若西面降贼,不待受缚蜀人,已先为羌胡所害,此艾与公俱不忍想处。”他嘴上虽磕巴,到底言辞夺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贯通始末的雄辩之气,是以此话在钟繇听来竟丝毫不觉滞涩。
钟繇方燃起些期望,又给他一盆水浇灭,乃颓坐席上,将鬓边白髯缓缓捋至胸前,道:“我如今已是七十余岁的人,生死有命,复又何惧?只我两个幼子年纪尚轻,尤其我那会儿,今不足五岁,纵有长兄相依为命,一旦遭逢兵祸,断不能幸免。士载乃远谋之士,可为会儿作一二打算否?”
邓艾正候着他这一声问,因就地取了竹简及丝帛二物,看向钟繇道:“公乃当世书家,不辍笔墨,却以为简帛之区分当在何处?”乃将一简一帛轻轻展开,“简着墨轻且浅,故其字迹疏散分立;帛重而实,以笔画连绵而不断。朝廷归降西寇,恰如以翰墨就帛,既不可改其字迹,只得与整面帛锦混作一片,惟老病困死于经纬当中,至于同僚子孙亦断难脱身。”
他言已至此,钟繇再是迷糊也知他之意,便应了他话头说:“士载可是要我北投?”一面醒过神来,连连道:“繇乃中原衣冠,岂能屈身羌胡戎人?”
邓艾道:“艾非是邀公屈从胡族,此不过权宜之计而已。胡人诸部分列,又短于形制,可比书于竹简之上,只消得以刀笔更正谬误,故脱身实易,而后人互不牵连。眼下羌胡以还马为要挟,势必要入河间洗劫一番;公虽无辜,奈何时人竟以公为祸首横加诘责,而公又有胡族夺命之忧,艾为公抱大不平。”说罢躬了腰与钟繇深深一礼,钟繇忙托了他臂弯,只不叫其人当真一拜到底。
那面邓艾又道:“羌胡狡虐无常,此番乍看似要来寻公的不是,其实所图何止当年借与朝廷的两千战马;中原谷帛户口远较他夷狄为备,岂是扣押公一家老小所能厌足的?公欲存全家性命,艾欲报陛下恩德,虽盘算不同,付之举动,艾之所求却正与公之所需相合。艾有一计,公若宥艾冒犯,但容艾与公一叙。”
钟繇便说:“愿听士载言。”邓艾将那简帛并束在一处,擡了眼眸道:“诚如公适才所言,今之大计——惟调转马头,偏向那羌人南下处迎去矣!”
那钟繇默然不语,邓艾因说:“如今东南西三面俱是去不得的,河西又为鲜卑虏所控引,与西寇互通好利;只京兆以北,乃旧时朔方、北地、上郡所在,因单于幽死我朝,诸胡分立,谁也服不得谁。艾为典农功曹时,曾留意天下山川形势,见其地得黄河环绕,而水势缓和,此其利灌溉而绝洪涝也;又外恃崇山,内有平原,牧草百里,乃是绝佳的屯兵养马之所。艾尝有意于此,只恨天下未平,无用武之地!今羌人来犯,艾愿替公还那两千马匹,更与他略作交涉,叫他既无犯公之家人,又情愿让出块地来与艾容身。”
他口出狂言,钟繇乃道:“胡人无信,繇纵曲意示好,吾儿能得全身尚且不定,士载又如何能说得动他退让至此!”
他见邓艾只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铮铮的油亮,终于软下心来,叹道:“我若依了士载,又当如何方能护陛下周全?那九原腹地深入羌胡数百里,去洛阳更是遥远,士载坐北望南,又怎好报恩陛下?”
邓艾抱拳向钟繇一鞠,道:“艾只求公暗中询问朝中可靠者,但凡有意北上的,皆邀于公名下,一并随公同行,艾当自有分寸。”他且说话,更向外一指,血气盈胸,续道:“艾手下兵士虽不及三万,得艾指点数年,皆能以一当十,此艾仰以决胜之关键!”因附耳过去,将自己打算细说一遍,终于使得钟繇心动,由是从其所议。
前回说过邓艾先上雁门,却因他另有一番计较之故:那鲜卑子据地虽广,毕竟四散如沙,十数个部族间或战或和,今日儿女姻亲,明日便可相为死敌,局势瞬息万变,非一时与汉通好可以定论。邓艾正看准其族此一特点,遂说阴山以东轲比能一支以重利,趁太后尚未攻入司隶,乃发手下军民就地引漯河之水助他造渠垦田,先积下万斛粮食来;那轲比能经他助力,更长贪念,因一面仍遥归太后调命,却将邓艾归附消息扣下,这整整一年半之间,竟将其行踪隐藏得滴水不漏。
至于这当中还有些不为人知之隐处——除钟繇外,那些个随行的魏廷高官贵胄皆不知邓艾盘算,沿路即散去不少,至雁门郡时,留下的便是甘愿共患难者,邓艾始能安心与轲比能交通。其时北宫伯玉及韩遂旧部已自洛阳畿辅而还,邓艾乃托轲比能递他消息,以雁门边疆屯田之效游说羌胡,力陈河间平原天然之优势,又许以水利开垦,凡陂田沟渠之属,但由邓军出力;那羌胡将领听得连连称是,竟似自己已然为北地雄主一般,更不与钟繇计较那马匹之利了。
钟繇方瞧出些门道来,不禁生出几许拜服,叹道:“士载好个虚实盘桓的法子,先借了路直往雁门,乃蔽惑心志不坚之人,免了他逃跑后将士载去处泄密;又助了那鲜卑儿粮草,一时得他相护;如今再以丰收之足示与羌胡,使他能一口答应士载提请,真可谓一石三鸟计也。”
邓艾笑道:“公莫要心急,艾尚还有一层考虑:这轲比能既得我利,必不甘就此放艾西去,故其后艾还当伪与其连合,共约起事边疆。他本是那诸葛氏刻意拉拢之人,若生叛乱,西寇必定不防,是时艾自乘乱携军过河,不论蜀贼白虏,但将他两个尽耗在一处,至于我军动向,只教神鬼不知!”
他主意已定,即在大汉定鼎后唆使轲比能反叛,自己好暗地里率军与羌胡会合;岂知钟繇不习塞北水土,先前受了些风寒,不得已与二子留在原处,邓艾因说:“公肯倾力助我至此,艾安敢再强公所难,致使二位公子功名不闲,复入苦寒之境!况羌人之危已解,中原虽为西寇所据,到底性非残暴,公若南投,必受其善待。艾无以报答,只盼来日得偿所愿,再来登门谢公不弃之恩。”说罢向钟繇深深一拜,起身取些酒水,又往跟前摆下两只大碗,皆斟至半满,一气与钟繇饮了。
钟繇自知年命不长,此一去恐两人再不能相见,只叹一回,伤一回,又说:“君之志不在樊笼当中,从此别去,各自珍重。若我不幸为西贼所俘,虽老迈稚子,到底不能将君之谋划说与他人;雁门地形尽熟于繇胸中,吾既在此,也可多牵制他些时日,好让士载安心离去。”邓艾心下感动,肘子一翻,将坛中余酒尽数洒在地上;将远行时,只见他上马催得几步,又自马上再行一揖,礼罢转身而去,竟就此与钟繇拜别。
其后便如前文所叙,钟繇终由那魏延送回京城,长子留在洛阳,幼子则随刘璇一道入蜀;至于那钟会将来许多磨难,却也是后话了。先前魏延不信钟繇甘使二子受风沙之苦,以为当中必有隐情。钟繇一时怔忡,原只是琢磨着如何答他问话而已;好在魏延无心多问,钟繇始得脱离窘境。
那边邓艾却一路无阻,直入平原腹心,更得当地军民款待接应。他本极善开垦荒地,那河套以内水源又足,因亲自计量水渠挖掘,接通要道,又设军屯营以备戍守。河间无主之地经他这番经营,自丘陵而至平地,一望无际的陂田接入旷野,待秋熟时,与满山落叶连为黄灿灿的一片,竟似把那天空也镀上了层流金。
那北宫伯玉旧部既与他各取所需,不免多了些骄纵,与周边杂胡的冲突因也频繁起来;偏他部族得垦田之利,粮草充备,又善养马,总不惮将与自己龃龉的胡人赶得四散奔逃。那冯翊太守报给刘禅知会的请附匈奴,便是其中之一股。
刘禅咬了牙寻思道:“不知这消息先送去东都了否?我只守得一州之地,那雍凉驻军却不由我调配,总不得即刻拿他来问的。”他因不免思量起上回姜维同他说那话,一面望向孙权睡颜,略一思忖,自有了计较。
那姜维正与诸葛恪一道在府上协理户籍之事,听刘禅通传,向那诸葛恪交代几句,携了两名亲卫急急赶去宫中;诸葛恪因嘀咕道:“表弟做的是甚么打算,咱们这几日正不得闲呢,总将伯约与我呼来使去的。”他料定不会是诸葛瑾相关,便摇了摇头,转身招来自己随从问话。
那随从面容白皙俊美,年纪与诸葛恪仿佛,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