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起来,原本蔽在眼前的却是一大把委地的秀发,底下那脸挟忧含怨,不是那曹叡是谁?司马师一时无言,且与他对视,片刻乃道:“殿下生得并不与令尊如何相似。”
曹叡起先仍是不答,许久过后,司马师不耐,拨了曹叡起身欲走,底下人却忽然开口道:“你长得倒是很像我父亲。”
司马师摇摇头,似大不以曹叡此话为然,心底却开出个口子,无端觉着难过起来;因狠命挣扎,猛的惊醒,但见薄雾轻笼,一室如昼,曹叡兀自蜷在身边沉睡,数径头发披散至榻下,炉中安神香早已焚尽。
他与曹叡皆不曾料到,正在二人榻间纠缠时,鱼凫庙那面却生了些变故。原来费祎先携了贾充与他的织锦去会司马懿,到应钟楼时,乃是陈祗出来接应,因说道:“他回来这几日心头不好,只在里间养着,费公若有要事,且容我稍去通传。”
费祎识得那陈祗,言语先软了三分,笑道:“可有劳了。”心下却暗想:“司马昭出事,原本休昭是密令不发的,只不知那司马仲达可闻得些风声。”一面琢磨应对之法,不多时陈祗复又迎出来,道:“费公里面请坐。”
费祎礼让一回,且随他去到司马懿歇足之处。那司马懿除自己卧房外,尚在花园之西辟了个小间,平日便靠在外头晒太阳。此刻费祎既来,却见门扉微启,往里几步,顿觉酒香扑鼻,但看司马懿正卧在凉榻上,屈了左手往腮边一撑,睡意浓重地看着自己。
见此光景,费祎面上一时挂不大住,因说:“叨扰了。”便要转身退去;那面司马懿倒浑不在意,道:“中护军既来,何不与懿对酌几杯,纵不能在懿这里有所收获,美酒入喉,也算不虚此行了。”
费祎因连连谢过,且不着痕迹地将那锦子往袖中一掖;司马懿面上瞧着,更不动声色,只起身往旁一让,招呼外头侍立的鲁淑等人为费祎斟酒。
那酒色如紫玉,乌红中更透出几许澄澈,司马懿因说道:“此懿旧年酿就的葡萄酒,善醉而易醒,味长而汁多,饮则生津止渴,爽口宜神。”
费祎方待去接,却听司马懿话锋一转,又道:“可惜能识荆山之玉,未必能琢之以器。曹子桓曾向懿屡言葡萄酒的妙处,只是他自己酿的酒,味总不正,生涩得很,与懿亲酿的乃有云泥之别。”
他见费祎暂不能答,益发絮絮叨叨,竟拟把曹丕旧日短处皆揭露开来也似。有分教:
归子于家,相友笙笳。投我朱李,报之甘瓜。继以朗月,尔不有遐。
要知道这司马懿有何图谋,费祎又将如何应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施发号令孙权机心叠变 诈取秘闻汉帝蛊意横生
却说那司马懿将曹丕素日诸多不是数落一通,直教费祎候在一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端的极为难堪。那陈祗在外头听得,忙趋身入内,躬下些腰,附耳道:“充依可醒醒酒。”
司马懿且将酒盏向几上重重一顿,仗醉不耐道:“怎的?平日没赏你吃几口么?倒唆使起我来了。”陈祗便低声道:“中护军在侧,充依也需得谨慎守礼些。饮酒事小,若失了礼数,那便说不得了。”
司马懿犹自不顾收敛,笑斥他道:“费公与我相谈正欢,何来的‘失了礼数’云云?尔长于深宫,不知人间事态,便以自身所见度人,所识短甚!”
费祎眼见他二人争辩,早生了规劝之心,因说道:“仲达何必为着这个伤了彼此和气!奉宗年盛气壮,说话原也冲些,且担待他这会,过后再与他好生说话。”他既这般劝解,司马懿眼底波澜稍一流转,倏尔消逝,便起身道:“懿也心急了些,眼见这孩子不逊,因多说了几句,却让文伟取笑了。”
他方说了这话,却又做出不胜疲惫之态,遂扶了额重卧回榻上。费祎望陈祗一眼,笑道:“奉宗是祎提拔来的,原不直接受命于后宫,只不知陛下及休昭如何打算,却叫他来顶了玄澹宫的缺。”
司马懿便低了头摆弄席上暗格,一面说:“阿祗出身确是较旁人尊贵些,便是侍中有心历练,也不宜使他来此深宫为人佣仆。倘陛下身边还缺人,便叫阿祗奉了命去正殿差遣;不然,可请费公自留用之。”
陈祗却也是个伶俐人,见此光景,已醒悟三分,连忙应了,只说:“祗且听诸公及充依调用。”司马懿因点头道:“莫说费公喜欢你,若果真要拨你去前殿,我倒有些舍你不得呢。”又往前探了几许,握了陈祗手道:“我方才性子上头,多说了几句,阿祗可勿要见怪。”
他话已至此,停歇片刻,便似又省起一事,且问那费祎说:“懿听闻陛下前次正要遴选后宫称人心意者进御,何不将阿祗报了上去,也好令他蹉跎北宫,长伴懿这等形容槁木之人。”
那陈祗更顺了他指向往费祎处看去,费祎免不得解释一回,因说:“陛下才召去了黄宫人,恐应钟楼少人服侍,且当下又在别处静养,暂是不能见奉宗的。”
这话正切中司马懿要害,他便不经意地把腕子一搭,道:“怪道黄皓那孩子无故去了好几日,原来是陛下留他,那便顾不得他不回我一声了;只是前日陛下南下驻跸,却不见他伴侍左右,许是他自己贪玩,见了好山好水,便禁不住冶游去了?”
他一面说着,且与陈祗对视一眼,更笑将起来,举止间似若无其事。费祎自知说漏,便道:“只是他因着这一个贪玩犯了些事,给休昭拿下问责,是以充依当时不曾见他出来。”
司马懿目光灼灼,只隐藏在两粒漆黑之下:“陛下素来称意黄氏,侍中竟这样轻易扣留了,依陛下脾性,怕与他不好过罢?”
费祎摇头笑道:“大凡宫人犯禁在先,休昭便可一律处置了,连陛下也不用多问的;丞相在西京时,即是这般托付休昭,料陛下也能体谅。”
司马懿作样寻思片刻,俄而噗的一笑,因说:“黄氏先前便因冲撞圣驾,给侍中拿下禁了一月的足,那会可不也没知会陛下么?只不知这回他又犯了甚么错,也得禁足一月方能放归了?”
费祎琢磨许久,既不忍欺他,便道:“此事祎原是也不分明的,只听金华宫处侍从议论,说那黄皓私结宫人,又偷拿宫中财物以行贿赂,给外间告发了,这才拿去暴室拷问。或还有余的,休昭却并未与祎知道。”竟是欲引司马懿自己去查证。
那外间乃是宫里对史馆并文学苑之俗称,司马懿心下会意,便先留费祎在宫内用饭;费祎只辞说自己还有要务在身,这便得去了,司马懿乃道:“倘来日陛下想起懿身边还有个陈祗,因问起来,可得有劳文伟多美言这孩子几句了。”费祎只是应着,一面由陈祗引了送出门去。
那费祎既给司马懿套出话来,也不好问那锦子,只估摸着过几日再来访他。此前宫中屡申禁令,诸宫消息便不似先前连通,加之董允有意压制,司马懿只知黄皓无故调离,待修禊时欲寻个机会问了,偏那曹叡因讨要侍从,而久在刘禅房中停留,待他撤去天色又晚,翌日刘禅又患风疾,故总不能如愿。这会他听费祎这般说法,不免生了几分疑心,因寻思道:“那黄皓在金华宫处惟识得昭儿一人,他要偷取里面物事,可不把昭儿也连累进去么?只恐是那边失窃,寻不着罪证,却都推在昭儿身上。”
他虽碍于大计迟迟不敢与司马昭相认,毕竟爱子情切,岂安心令司马昭蒙受污名?因遣鲁淑道:“你且追去寻阿祗,觅着他时,托他向侍中请命,便说要为我底下宫人私取金华宫财物之事赔不是。”
鲁淑不免笑道:“充依何来的日日去曹昭仪处赔礼?前次且遣了黄皓过去,却是为不相干的宫人晚归;现下又要为着西宫丢的东西烦扰,难道但凡他曹昭仪有甚么不好的,都只管拿咱们宫里的诘责么?”
司马懿便瞧他一眼,悠悠道:“这样说原也无错。”鲁淑尚自不解,又见司马懿昏昏欲睡,再不待答自己话,无奈只得依了他去。
那面陈祗方送走了费祎,又见司马懿遣自己做不讨好之事,顿时有些不乐;又转念想道:“他今日说那些话分明是要我为皇帝近侍,将来好给他门路,我既有利可得,何必与他为难?”即略整妆容,折转去曹丕处说话。
那贾充奉了司马昭之命,先引费祎去会司马懿,这会立在宫门口望风,远远的见那陈祗过来,心下已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