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姜维。他虽是故地重游,只去岁黄杨调尽,二人孤馆相对,俱是一水的意气风发;而今将军署芳草如茵,虑及司马昭之事,步调却不免得凝重。那头姜维远远地朝司马懿招呼了,更向他一笑,且道:“司马仲达别来无恙。”
司马懿见他洒落落立在当口,直如霁月光风,谈笑间竟毫无轻亵之感,心下暗自赞服,乃与他拱手行礼,又将两边袖子捋了一摊,道:“今日未携来鱼鲜,只得鱼筌以授,大将军不见怪罢?”
姜维会意,因说道:“也便罢了,那菊花馅子出自深秋,毕竟一时不能集齐,倘这就要吃了,却哪里寻原料来?只得以别物作饵,依样再蒸一道便是。仲达且随我往里间说话。”
司马懿却不遂他愿,乃朝内一指,道:“大将军素来举止坦荡,懿亦自问无愧,何劳得刻意规避?时值暮春,百花将谢,怎好辜负一室葳蕤;但请于中庭把酒临风,再行叙话。”
那庭院虽然宽阔,因地处山石亭榭之间,若屏了外人,却是甚么声音也传不出来。前回司马懿来此踩点,已有所察觉,故特遴选此地,以姿态做足而已。姜维心下暗哂,一面说道:“可好,听闻仲达见识广博,维于莳草技艺尚有些未明,且待与君请教。”
他二人因转路去了庭院,却令随从留在外头把门。院中梧桐半展,几丛荼蘼犹自未开。姜维因向着当中一枝棠棣道:“此株于去岁移栽,维虽施以沃土甘霖,总不似别处茂盛,仲达可有甚么法子使它早些催花?”
司马懿便凑近看了,一时不急,乃说道:“草木皆有性灵,只应世间情态而生;若违其理,便使花信失序,枝叶不繁。大将军深通经籍,自是省得这棠棣背后所倚之意。”
姜维遂说道:“可是《诗》中《常棣》一节?此物喻指手足情谊,乃以‘兄弟阋墙’云云劝警同室,虽历千余年,犹言在耳。”一面攀了枝条,且将那棣萼轻轻摩挲。
他自小失父,后又与母亲生别,远水危峦重重萦绕,更无一个兄弟在侧,安能不触景生情?一时却也怔了;待去瞧那司马懿时,见他只在一旁静静出神,眉眼间难掩戚色,因强作出一副豁朗样子,道:“仲达也有棣华之思么?”
连问数声,司马懿方回恍过来,揖道:“此府邸乃天子营建,想将军蜀中无亲,自是不妨事的;而陛下染疾,久不与二王相见,应于谶像,便令庭中棠棣不发。懿以为陛下康复返京之日,必是此花重放之时。盖其顺慎天数,乃知吉眚,将军可毋须忧扰。”
姜维笑道:“仲达倒甚擅奉迎。”因又说:“我在少年时便曾听闻仲达高名,知你有兄弟八人,合‘司马八达’之称。仲达方才神思,可是为着记挂他们缘故?”
司马懿叹道:“懿虽有兄弟八个,俟及长壮,但倚干略立身,付诸吉凶,或有成败,各凭命数而已,岂复有羁恋之理?适才伤怀,乃为懿小儿嗟叹也。”
姜维心底一凛,暗道:“这司马懿真个狡猾得很,我却偏不如他的意。”因将领子一整,说道:“仲达幼子尚在掖庭,骨肉离分,此非人伦也;倘仲达有意,维自可上书陛下,但将他遣在仲达身边。”
司马懿只苦笑道:“是儿长兄无有行踪,次兄遥遥相隔于别宫,来或不来,却有何分别?懿正以他性情稚弱,不欲过多骄纵,使他离了我再历练些时候。虽有所不忍,而今后必有裨益,天下父母苦心,莫过于此。”
须知这姜维明面上虽心硬,到底在心尖寸余留有软处,便是常怀愧于旧亲。此刻司马懿以言语相激,姜维纵知他怀有心思,也顾不得问黄皓赃物,只由他先将话头道足。
他二人还待再说,外头却忽有人来传急报,姜维皱眉道:“我与司马充依正说话,作何不通报便闯进来?”
那亲卫擡头瞥一眼司马懿,只躬了身子不答。姜维便道:“若是羌中音信,不妨也说与充依听听。他与流寇素日相识,或能知其弱处,也可助丞相一举讨平。”
原来此人也是姜维手下暗卫,他既见姜维首肯,便将一枚密信恭敬递上,自己却退出中庭之外,远远的与旁人候在一处。姜维只略略扫过一遍,却向司马懿道:“仲达且看看上头作何说法。”
岂知司马懿正盘算如何从黄皓处探得口风,却哪里有心思替姜维出这等主意?一时腹诽不止,面上倒还光鲜着,且笑道:“察将军神色,便不是吉报,也非是甚么棘手之事。”
因伸手接了来看,只瞧得数行,面色便止不住沉下来,把个姜维盯了,口里连连道:“懿自入宫来即尽力事上,内宫口角尚且一律不理的,更万万不敢有预外事,——我心如何,大将军可以为证。”
他自以为不够恭谨,遂令手上一个哆嗦,那密报便顺了膝盖跌到脚边,却只得窄窄的一张竹片,上头墨色碧油油的发着亮。
那亲卫自是为了北境之事来报,里边的内容却不独与北境有涉,乃由两份信报合成:一是早先潜去羌中之密卫捎来的敌情,二是留守冯翊郡的侍卫从归降匈奴口中获知消息,皆称邓艾名为屯兵,实在年前即与司马懿里应外合,又阴养细作暗充京畿,只等天子迁都,那邓艾便要南下劫夺曹氏旧人。
这司马懿肚肠虽多,却何曾有过这等谋划?竟也按不住发起狠来,暗地里早骂作一团:“谁个不知死活的害我?待我拿出了你,更要你好生偿还呢!”遂俯身去捡那密报,再擡头时,已换上副赌咒发誓的面孔,只道:“懿与那邓艾相隔千里,纵有旧交,无论如何也跨不开内庭耳目,若将军不信,便叫懿下廷尉狱拷问,他日贼寇荡平,方知与我绝无半分干系。”
姜维因往他肩上轻轻一拍:“我那亲卫向来可靠,断不敢作假欺瞒以求邀功。”司马懿便将眼睛睁大几分;又听他续道:“只是消息来源却也可靠?我自是不轻信这话的。”
司马懿这才缓回一口气,那面姜维又道:“那羌胡之地本就相处杂芜,若他联合在一处作伪,却又怎生奈何得了?便是这回胡族借口归附,我也不是十分信得过他。”
司马懿默然不答,姜维因将竹片往怀里一收:“若无仲达今日表态,我本还存了三分疑心;我也不再瞒你,——这份密报我今早便收到了。”说罢起身拂了腿上飞虫,“其中一则当属原先送来的消息,另一条么,却是维自作主张,着了左右添上去的。”
司马懿心下恍然,也不点破,只摇了摇头,更听姜维道:“——倒不为别的,司马仲达上回明知酒中有异,竟不出言警醒,险些误我大事,此次相欺,咱们算是两清。”他一言既了,却去瞧树枝上的雀儿,好似诸事于己都不相干。司马懿勉强挤出一笑:“大将军倒很是记仇。”
原来起先新附匈奴前来献马,故在益州北境多留了几日。那为首的匈奴人欲向姜维侍卫讨些酒脯吃,便与其人主动招呼,又引他几个一处聚了。一来二去,彼此混得熟了,甚么话也不再忌讳。当中有个专给人赶马的,言不遮口,一个不慎,却将邓艾谋划透了出来。于是亲卫连夜启信姜维,乃请他仔细定夺。至于羌中密卫,终因其地广袤,暂还不及传递讯息。
你道那赶马人是何居心?竟是因那孙权暗中动作,却先往当中混了若干细作,除污蔑司马懿外,更要令曹丕也蒙上通敌之名:只因近日匈奴人有献马之举,宫中偏又安顿不下,乃托与孙府暂为收养。孙权既得了这样的机会,又岂能善罢甘休?兼有孙峻一干人往来两地互为勾连,便先通了赶马人口信,以重金酬他泄露邓艾密谋,纵无十分伪证,曹丕等人也必大受猜忌。
此时孙权正浸在温泉汤池里,雾腾腾的隔了四重竹帘子,一面呼喝外间仆婢往水渠里添紫荆花瓣,再将户外落进来的柳絮皆滤了去。他自想着司马懿此刻窘迫形状,心中得意,因说道:“武阳泉水竟比都中更宜人些,怪道陛下愿在此地多待些时日。”
那孙峻远远的听见这话,唬得连连道:“昭仪可仔细旁人听了去。至尊罹疾二旬,人人且望着他好些起来,岂有反咒诅他羁留武阳之理?”
孙权将胳膊一扬,笑骂道:“好个嘴利的,倒把我不曾有的意思也折腾了出来!此处别无他人,你既不说,他又如何知道?”
孙峻一时性急,欲行辩解,因往里头连行了几步,给孙权当头一喝,只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