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转去与身旁一名随侍的青年道:“皇长子出入无度,依绍先之见,当如何处之?”
那青年却是梓潼太守霍峻之子,名叫霍弋,刘禅为太子时曾拜为舍人,如今迁作谒者,只跟在刘禅身侧掌事。旧时太后继子诸葛乔尚在,这霍弋因与他同游营中,置备军事,其见信如此,小辈当中无人能及。这会刘禅问起,霍弋因说:“殿下幼随参军习典,凡起居用度,皆不与宗室相同。陛下若目殿下为藩王之属,只需得即刻赐其封土,并遣诸王傅文学以正名;若更有远虑,则不急一时之封爵,可先着一二闲员相伴左右,以为规整。”
这话却是试探刘禅有无立嗣之意。刘禅略作思量,心下已有了计较,遂不忙答话,先令汤官置办饮食,往来谈笑,再不提刘璇之事。不多时乳母来报公主已醒,那面孙峻正要起身,刘禅忙止住他道:“不可扰动,朕自去瞧大虎儿。”
一面着急站起,方行几步,又惮着大虎认生,因解了身上轻纱,只往霍弋手中一搁,便催促樊阿及乳母转去别室,且道:“尔等脚步可轻些,怕朕那大虎儿听见声音不同,便知朕来瞧她了。”孙峻等人但觉好笑,更顾不得掩口,只与刘禅连连点头。
那刘禅果真蹑手蹑脚的,离大虎房间尚还有数尺来远,便端出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更转头示意四下不可出声。他堂堂汉家天子,竟作此等举动,孙峻年幼,一个掌不住,歪在廊柱上嗤的一笑,把旁人唬得一个激灵,尽转了头去看他。
刘禅远远的望见大虎正窝在襁褓之内,却已无心再与孙峻计较,三两步蹭了去,只缓缓往儿箧边伸头探视。其时大虎酣睡已足,腹中奶水尚未化尽,身上颇是惬意,也不哭闹,只张着对黑漆的眸子望着刘禅,似是好奇其人来历。阿保连忙上前将大虎抱起,哄逗妥帖,便轻轻向刘禅怀中递去。
刘禅兀自犹豫,忽觉大虎入怀,一个恍神,险些失手,忙一把接稳,又上下轻拍,只恐不留意捏碎了。他虽早已为人父,奈何那刘璇身世颇多隐讳,值其出生之际,亦不得生父闻见,直养到三月有余,方启了刘禅知晓。是时既有雍闿及高定作乱,而太后以为国家初丧,乃闭关养民,更殖谷帛,都中遂无他事;而刘璇竟以此时出生,于国称喜,实则先帝三年丧期未除,是刘禅在谅暗中犹有妃嫔进御,算及时期,竟当坐胎于昭烈梓宫还于成都之际。时人暗以为弊,由是刘璇之名至今未定。
这当口刘禅怀抱大虎,只把先前诸多不快尽数忘去,似自己初得了孩儿一般,更不顾得刘璇。那阿保犹恐刘禅不谙慰儿之道,见那大虎并不做声,张了手将去刘禅眼前抓挠,因笑道:“这孩子恁的机灵,竟认得谁是阿父!”
刘禅更是喜欢,引在身边又逗弄些时候,方转去给乳母喂食。这边樊阿且说:“孙昭仪用了药,还待明日后醒来,眼下陛下是不必瞧他了。”
刘禅遂道:“朕自省得!也罢,先令仲谋与大虎暂在此处休养数日,待身上好了,或搬入宫中,或回返孙府,只凭他定夺便是。”他新得皇女,正喜不自胜的时候,便再有更多难处,也只依了孙权高兴。因吩咐底下起驾回鸾,待与宗正议定公主封号。
那诸葛恪逢迎上意,已有定策,偏卖个关子,不即刻与刘禅道出所想。刘禅乃道:“朕那阿璇真个不知收敛,方好了头几月,这就耐不住性儿,白日里竟驾车在城中驰骋;又闻之旁人,此子尚携有鞍马骑具,怕只待他大些了,便径顾着往外间游猎去!”
那姜维方将刘璇玩伴寄在名下,只因他事务极忙,更无暇照管钟会,平时仍由两个孩子处在一道,犹不及指点课业。这会子他听刘禅抱怨,便宽解道:“殿下尚幼,陛下岂多虑至此?射御并为六艺其二,此古礼也,不可与诗书偏废;《礼记》又云:‘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则丈夫射义,志在四方,由是可以观之。殿下既有此好,无如循序诱导,资以正道。况且……”他因与诸葛恪使个眼色,嘴角已不住上扬,“臣从前也与陛下有过北苑围猎之娱,倘殿下那时便在,少不得捎他同去的。”
他提起当日情状,刘禅少不得面上莞尔,且说:“若非伯约执意北上畋猎,朕岂能恰在那日救下曹子建;既不得子建,又何以知天下形势?其人遭际堪怜,又为旧魏宗室,朕今重用之,可收天下英才之心,相父在东都得知,只怕也怪不得朕了。”
姜维便道:“陛下息猎大半年,可有再试弓矢之心?怕孙仲谋不得已休养数月,也早耐不住想。方今北苑落成,正可携皇嗣行骑射之教,也全了余人念想。”刘禅先只一怔,继而大笑道:“伯约戏朕!岂朕常有此意?怕是卿久不知刀箭,正欲在人前一展身手罢。也不必再动那北边猎场,且拟个吉日,以国中新诞公主之名,一行人顺了湔水,只往汶山游猎祭祀。”
那汶山郡地在益州极西,正与阴平郡毗邻,沿途又多山系,平时人迹鲜至,至于草木繁盛,鸟兽时有出没。刘禅方云出猎,实则意在就近震慑北境氐人,又兼有勘定矿藏之想,故姜维虽以其先廖立流放此地,暗以为不妥,审其利弊,便不多辩驳,只吩咐诸葛诞等人备好西狩用具。
行程既定,又交由宗正论及册封之事,遂以皇女鲁班为丹阳公主,择建业以东两千户为食邑;皇子刘璇却因举止无行,暂不得封,只留待都中改过,又拨谒者仆射霍弋为其匡扶。消息传去时,司马懿尚卧在将军署庭中,也不讶异,只将头往臂弯一枕,暗道:“小皇帝欲考较其嗣,故出此策,犹是爱子则计以深远之意,往后更有多少变数,却无人能说清了。”
那头刘璇得命,遂连夜赶去刘禅宫中请罪,又言当日惟自己一人在车中,论罪当不及钟会。刘禅便说:“朕闻之孙府仆人,犹称卿与人高谈阔论,不曾有一时安静;若只得卿在,缘何不觉避让行人?”
刘璇道:“儿那日学了曹子建《七启》之篇,正拟以玄微子并镜机子对答之体,为陛下另进篇章,因构思得兴起了,扰及御人,方引那马撞上孙仆。事后儿省得过错,当即便登门与陆伯言道了不是,又恐陛下发怒,儿也便……也便瞒下了此事。”
他说话间且作个既悔且怯的样儿,叫刘禅一时罚他不得,只咬牙往他额上一戳,道:“便是潜心吟咏,苦求文思,也不当常日出游!朕听说卿为那大青马取了个名儿,却叫做‘伏霜’,倒还有几分文才,别不是那钟家孩儿教唆你的罢?”
刘璇忙道:“正是儿所拟,阿会却无有出力;且他已是大将军义子,凡出入起居,不应再随儿臣,惟儿受教于文学苑,尚需由他伴读。”他有意为钟会隐藏形迹,却是以其人在蜀中立足不稳,怕刘禅一有降罪,将来仕途便显艰难。
刘禅便道:“阿璇更莫相欺!朕岂不知道卿孩儿心性,凡寻常儿辈,谁没个同岁的一处玩的?只卿毕竟是汉室长子,当为天下表率,于游娱之戏便不能不多警醒些。”刘璇连忙应了,刘禅又说:“你怕朕怪那孩子唆使坏了你,故处处替他隐瞒,倒是个有义的;朕听闻他在东都颇得相父喜爱,必有其独到之处,此番西狩,便令他与你同去,路上也不至寂寞。”
刘璇大喜,犹长跪相谢,拜道:“儿定不负陛下意也。”刘禅见他恭敬模样,再不忍苛责,只道:“朕命霍绍先为卿庶子,往后阿璇行事立身,需得多听他规谏。”刘璇因点了头,又问及其妹状况;刘禅笑道:“阿虎方生数日,体质幼嫩,哪里能多见旁人!只她满月了,自有阿保带出来受百官祷贺,那时你再去瞧她不迟。”
他既提爱女,便忍不住又将起去看那孩儿;只是其先樊阿谏以气候燠热,每逢人探视,大虎辄受暑气,这才生生忍住,惟遣使多送些冰去而已。那面孙权却直睡到两日后方醒,正自饥饿,因唤孙峻等人取些肉糜来用;又觉下腹胀痛,恐是樊阿医术不济,忧色现于颜面。孙峻为宽其意,乃笑道:“昭仪方添了公主,如何不命人抱来瞧瞧?这便使唤仆婢要进水食,竟忘了自己再为人父之喜。”
孙权这才省起大虎业已出生,自己重任得卸,心头骤喜,便挣扎着要下榻更衣,更说:“不得已深居半岁,怕手上也生疏了,且取些弓箭与我来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