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欲依样葫芦,也以郡为邑,却说为表先帝崇德,长公主宜以郡国相配,便足以压下众议。只是取何地封赐,亦为一大难省之事。
他往诸葛恪面上扫了一圈,心念一转,道:“朕拟取南阳之地赏赐皇妹,封号便为南阳公主,表兄以为如何?”
诸葛恪经刘永提醒,已心领神会,自是奉迎不止。又问起为何汉廷不早命皇女入嗣,说昔年自己二弟年在盛龄,尚不远千里往来入继,前吴朱然亦曾是由别家子过继,长公主年纪既不大,更宜及早承续皇统。
刘禅乃说:“表兄倒是好意。那年相父于百忙之中抽空,亲往他处迎小妹回宫,又伸了手想来抱她,哪知小妹竟不领情,生人辄一靠近即大哭,相父于是僵在原地,良久方说道:‘是孤负卿良多,卿生三日,便送出宫,虽是血肉之亲,终至形同陌路,非子之过。’竟仍留小妹于原籍,想是他在国中理事既繁,纵强起果果,终不得陪伴其侧,未尽父母恩养,也是无益,倒不如叫养父母多加尽心。朕虑着小妹毕竟是先帝骨血,前次厚封永理二弟,朕便欲发书洛中,问相父加封果公主事,惜为公琰谏止。”他说起“恩养”云云,刘永听了,只心底黯然,稍时乃自行解之。
这当中也有缘故,太后既以生女不举暗怀有愧,又不得亲女相认,刘禅自不敢多向他提及果公主;只这回借鲁班公主之名先斩后奏,并行封册,随后再知会东都,太后纵因此不怿,也不便多管。
两位公主册封之事已定,西京之内更无大事,只诸葛恪暂领了姜维在蜀中事务。这日诸葛恪观完一卷政论,更无他事,便整理衣衫,往陆逊处拜会。原来刘禅既提幼妹,思索一圈,忽的把个孙府陆逊想起,先头他听诸葛恪说那陆抗须得“青羊子”相与,他又对刘协之事耿耿于怀;刘协亦说顶替他那人央他有缘照料族中幼子,刘禅遂着了人去访羊氏遗孤。前回有消息来报人已寻着,那孩子名叫羊祜,双亲俱失,只随一老仆暂居河南之外,刘禅怜他孤苦,即刻下令送他西往成都。
这羊祜堪堪十岁,甫一入京,刘禅即托陆逊照管,也算应了陆抗命中谶语。诸葛恪正欲结好陆逊,何不以此为由,更行亲近?他久不入孙府,远望亭台间皆是草木繁茂,四下里花香脉脉,待入院门,却听里头人声嘈杂,只去看时,见一小儿捂了右臂跌坐在地,待展开手掌,犹血流不止,正是昨日送来之羊祜。仆婢忙去请了陆逊,自是来不及招会诸葛恪。那头陆逊已疾步赶来,先以陆抗犯事,厉色呵斥。
陆抗只是啼泣,又指了羊祜处,断断续续,不成言语。陆逊大为恼火,喝他道:“你净闹些甚么!”陆抗便哭道:“阿兄自去戏乌璋,我,我要阿兄仔细些,未料……未料得乌璋啃了阿兄指头……”
陆逊道:“獐子如何咬人出血?定是你欺他是新客,又仗着年幼,他不敢与你计较,玩闹过了,伤他至此。”他素知这孩儿好动,打闹间难免出手过重,因将陆抗搁置一旁,转去瞧羊祜伤势。
那羊祜生性静默,初来孙府,也不敢逾矩,凡陆逊问他,只点头或摇头,又由着侍人为他处理伤口。陆逊往他臂上一看,回瞪陆抗一眼,道:“这岂能是獐子口齿所为?”那陆抗方被诸葛恪哄好,经陆逊威吓,又哭出声。羊祜便轻撚陆逊袖口,低声道:“是我不好,见獐子可爱,私取了草料相逗,这才为它所噬,许是身上气味冲了它。”仆从亦作证乌璋为羊祜所惊,一口咬在指上,先未破皮,只是羊祜猛一缩手,踉跄几步,却把手肘朝院中那石山上磕破了。
陆逊自知错怪陆抗,心头一软,却不愿在独子面前失了威仪,只冷着脸吩咐陆凯将羊祜伤处细细上了药。那头陆抗尚且抽噎不止,陆逊因命下人好生为其拭去泪水;又见那宫人手重,遂一把接了他手帕,道:“我自来便是。”一面沿陆抗脸上泪痕细细擦了,半晌却不发一语。
诸葛恪见情状尴尬,也不好久留,总不过与陆逊寒暄几句便去了。陆逊自携了羊祜去往后院,又命人沏好梅子汤招待。那吴中梅汤以甘草桔皮为引,镇以冰粒,暖风一熏,直沁人心脾。羊祜饿了半天,闻着这香,哪里还顾得了矜持,忙揖礼表谢,取过数口吃尽。陆逊笑道:“慢些饮。”
他目视羊祜饮毕梅汤,接了那空碗,又宽他道:“我那抗儿平素是好惹事些,性情却是不坏,只他缺个兄弟姊妹,许多事便没得分寸。你与他相处,当他是自家子弟,也别总谦让着他,叫他养坏了性儿。”
羊祜一律点头应了,又听陆逊说:“小兄由东都而来,路途辛苦,这几日便宿在我卧房,莫叫抗儿一味烦你。”羊祜抿嘴一笑,颇是羞涩,道:“祜只由叔父安排,与家仆都住在新城,离洛阳尚远。”
他身上时有时无一缕清雅气息,陆逊省起他先前说为乌璋噬指事,想这羊氏孤儿落魄之际,尚不忘焚香,犹是不掩公门贵气,因说道:“令尊便是羊兴祖子羊公衜么?逊雅其高节,常有倾慕之想。小兄族中世代杰出,料小兄往后亦当如是。”羊祜连忙起身谦让,陆逊轻将他一按,且道:“倘羊公有意,冥冥中自当庇佑的。”
羊祜低头道:“家父在时,亦是如此劝勉,只祜不才,恐辜负其望。”他垂髫之年即与父分离,后又失父,一路且多辗转,早有伤怀身世之感,陆逊又如最亲近的师长那般温言相哄,稍一垂睫,滚下泪来。
陆逊且牵了他手劝慰,待他伤感毕,乃说:“逊寄居西京,也常听人说些闲话,似元逊那般,总有不实的消息。”他敛了笑,“逊闻尊父五年前便告病还乡,想是不愿在朝为官,故借病托辞罢?”
羊祜尚在讶异,遂说道:“父亲心在汉室,于旧魏只作暂居之意,只身上重病,却是不假。”陆逊便往他肩头轻点,作安抚状,且听羊祜续道:“我父早些时候伤在胁处,牵动心脉,入秋便疼痛难忍,寻常医官总是诊不大出的;又忌口发物,一旦饮食不当,周身便起重疮。家父那时辞官,旁人都道他矫情不仕,实不知沉疴已入肺腑。祜交由他人抚恤,也为的是不打扰家父养病。”陆逊点点头,又多出些宽慰语,命人送了羊祜歇息,一面坐在原处凝神。
他几番迂回,才从诸葛恪口中套出些秘事,今羊祜一席话,冒名汉帝者身份已坐实无疑。想羊氏一脉本汉室纯臣,羊续以下,皆忠悃奉公,既有出仕魏朝者,总不过为家业计,姑妄行之罢了。那羊衜虽侍奉曹氏,概暗自留意汉帝去处,不令其蒙尘受辱。
其后数年,汉室既得光复,唯昭烈曾告天下汉帝已亡,两情抵牾,甚是尴尬。刘协身在浊鹿,意恐不轨之士假借旧帝生事,故情愿离开中原是非之地,苦于身份所致,不得轻易走脱。一年之前,羊衜因着旧疾在家清养,深感年岁不允,因换容改服,私与刘协相见,冒称无名羊氏,约以顶替事,一则断他人拥立之心,二则令刘协得离桎梏,竟是要代他以山阳公之名死于封地。临行又将羊祜托付。羊衜自知病笃将死,又恐刘禅提前入洛,因自取相冲食物食用,此后身上疮发,面目全非,只叫人难以辨识身份。
太后使人暗中查过后,体察其意,对外隐瞒此事,仍然沿用章武年间汉帝死日,又迁其神主于都城供奉。他明知汉帝尚在,却不令余人知之,待刘禅洛阳归位,即便致哀天下,为山阳公发丧,亦不过逢场作势,所祭奠者羊衜而已。
陆逊想到此节,心中一凛,不免忖道:“果真如我所推断,孔明为社稷计,竟心沉至此,实非温良恭谨之辈,倒叫我往日没错看了他。”昔年破蜀之战,陆逊曾使部将追击先帝至秭归外,因恐曹丕袭击后方,得渔翁之利,不日便即回援;惟其屯驻之时,令吴使前往永安宫陈述利害,那使者还吴时因将太后交涉言语尽告与陆逊。时逢蜀中兵败,先帝又卧病不返,太子尚羸弱稚嫩,国势正危如累卵,太后却独往江岸会见使者,仪度从容,且约以重结盟好;又盛赞陆逊谋略有方,他日必为栋梁之臣,更向那使者道:“盼其自重,好自为之,勿要作对于我。伯言功既高,当多思事君安民之计,以全其身。”
这当口陆逊追忆往事,将“好自为之”复又念了几遍,左手摁了汤匙,食指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