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多有相攻。黄初六年冬,曹丕亲征广陵,与吴师隔着一江遥遥相望,那曹丕但见对岸旌旗蔽天,声势浩大,知吴地万难图之,遂指江水道:“此天之所以限南北也。”竟至退兵。
其时孙权亦亲自督战,只是两方戎卒既众,沿江岸渐次排了,到底未窥见对方样貌。此刻他二人互相打量了,俱在心底泛起别样滋味,暗道:“连他也添了这许多白发了!”
孙权因觅个不远处的廊柱靠了,悠然道:“那时候天气严寒,便连入海口处也结了少许冰。我立在江畔,看城墙工事自建业一路绵延至脚下,耳边却是猎猎寒风。”
曹丕便闭了眼,隔了多时方缓缓念道:“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他所念的正是自己于广陵观武时所作之诗句,既将此诗提起,便是应了孙权话头。那面孙权因接口说道:“——‘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曹子桓大言不惭,视天堑浑若无物,终是未能成行。”
他与曹丕即便在交恶之日亦时有书信往来,那曹丕总将个人诗赋附在信笺后头,只作炫耀意味,并不图能与孙权论上几回为文之道。谁料事隔数年,孙权尚能记诵其诗,曹丕先是一怔,继而面色转柔,一时大觉舒缓,遂将那诗续完:“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孙权便把“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一句多念了几遍,且说道:“只这话说得不好,当时你我虽未曾刀戈相拼,却是我行了屈兵之术,令子桓只得望江兴叹。”
曹丕见他依然嘴上好强,乃浅笑道:“那日我观仲谋戎事,见江南拥兵巨万,车舆接天,又以沿岸一带水面冻结,舟不能行,这才有所顾忌。只是丕亦于北岸屯驻重兵,我纵不能至,卿也不能往。”
孙权却摇头说道:“子桓大误也。”
曹丕以他夸口,因愕然道:“难道仲谋自以为尚有余力北进?”
孙权便大笑道:“哪里有甚么巨万之师,接天车舆?时逢山民作乱,我向荆扬之地调遣兵马尚且不及,却怎好提防北岸!是我吩咐底下布置疑兵,只以木桢作车,苇席为衣,施加彩饰,做出个行军浩荡的样儿,实则可用之兵不足数千。”
他以当年军机坦言相告,一般的轻描淡写,曹丕不禁暗服,沉思片刻,忽而问道:“仲谋怎不回孙府寻那陆伯言?”
这曹丕不提倒好,既提了,孙权心中颇不是味道。他因一时激愤与陆逊断交,事后不免后悔,嘴上却万万不肯表露分毫;又兼那红豆手串为他盛怒之下烧毁,更是难以见陆逊之面。只将手一拂,说道:“陆伯言有负于我,我已立誓此生不再与他相见。他自去顶我的空缺,做他的富贵昭仪,好叫我落得个清闲之名。”
曹丕不想他有此言语,待欲开口,孙权却向外头指道:“他新近领了御命,将那羊氏小儿收养在身边,正奉承得不亦乐乎,我若回去了,反倒是扰了他兴致。”
此话却似一记闷锤,叫曹丕没来由地惶恐起来。早时他将天子刘协贬为山阳公,其后羊衜辞官,朝廷以养疾之故,特许其人羁留河内,而羊氏一族以汉朝旧时公卿之身份私见废帝,暗中多有侍奉,曹丕只作不见。未想如今羊衜遗孤西来,曹丕唯恐查办孙府波及羊祜,引那一干昭烈老臣向自己清算旧事,因咬牙辞了孙权,转去内室歇息。
他心绪复又不宁,至晚些时分,胸中便似擂鼓一般,面上竟隐隐发青。其间孙权又来叨扰过他两回,却只拿些不要紧的话相烦,曹丕不过敷衍几句,强起些颜色而已。
那边刘禅因曹丕疾病陡转直下,心急如焚,难免多斥责太医几回。这会曹丕服了药睡去,他便把医官引去别室询问,说话间不知为哪句言辞冒犯,刘禅一时火起,待要发怒,忽而陈祗赶来奏报消息,往刘禅耳边附了,说是宗正业已请回御妹,正留在宫中候命。
其时果果初封南阳公主,还不及为其营造居处,刘禅既闻幼妹入宫,哪里还按捺得住?只将医官数落几句,打发了他回官署,便急急要与果果相见。他才迈出数步,忽又折转,向陈祗说道:“为我取那金边氅衣来!”
那大氅以蜀中锦缎精心织就,太后鼓励农桑之时,曾命锦官以为此衣料为样,织造数十匹行于国外,刘禅这时穿了,自是别有一番意味。
他又以相父昔日所用之白玉冠束发,于别馆来回几趟,并未寻着果果身影。正惶惶之际,蓦地望见远处樟林下落了一人,却背了手在看那枝头蝉虫。那女孩年不满十岁,身量尚且不足,眉眼亦未长成,于浑然不觉间却自有一番容止仪度,端的凛然如烟霞照松雪,盈盈似芙蕖漾秋波。刘禅乍见这幼妹,不觉痴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南阳长公主听得里头动静,转过身即见刘禅排场,知他便是自己那长兄了,遂行至跟前,低了头怯怯地叫了声皇兄,又屈身欲行大礼。
刘禅这才醒过神来,一把将她搀了,道:“小妹无需多礼,仍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便好。”因将她再多打量几分,携往里屋歇了,且说:“先帝子嗣绵薄,膝下只得我兄弟姊妹几个,平日里又不多见面,朕每每思及,总觉抱憾。眼下你既来了,朕心里自是好生高兴的。”一面却暗自忖道:“她越发出落得好看了,想相父幼时也是如此形貌罢?”
他这般胡思乱想,一俟转到无人处,即刻原形毕露,拉了南阳公主手腕,喜笑颜开,举止间竟似垂髻孩童一般:“小妹平时都爱吃些甚么?喝的梅汤还是蜜水?我只叫他们为你做来!”又说:“这皇宫里乏闷得紧,中护军及侍中等又好是刻板,我亦时时要受他几个制约,卿只不理他便好。其余人等,朕那表兄诸葛元逊,以及大将军姜伯约,却是不妨同他们亲近的。”
他只顾介绍宫内形制,又来回踱步,冷不丁足下一软,乃是踢中了一物,因高叫了声“嗳哟”,旋即往南阳公主处看去,却是担心幼妹受自己惊吓。
岂料她神情古怪,竟是在竭力憋笑。刘禅更觉纳罕,躬下腰瞧了,将那物拎起,本乃一只木质蝉虫,腹背处却填了机括,一对翅膀不住地颤动。那南阳公主掩面而笑,又将左手握成拳,送至刘禅跟前:“阿兄猜猜这里头又是何物?”即展开手掌,乃一蝉蜕而已。
原来这南阳公主心性狡黠好诈,因她长于民间,不识礼数,初来禁中时只作个怯生寡言的样儿,好叫旁人莫要与她为难;后见刘禅性情憨厚,便胆大起来,竟至以木蝉相戏,乃说道:“这东西是我适才在树上捡的,可巧前几日我在家里闲得无事,也做了个木蝉儿,这便献与阿兄,拿去做个玩物罢!”
刘禅啧啧称奇,又把那木蝉托在掌心看了一回,喜道:“你竟会做这个!”因想起自己那相父亦工于机巧,他若见了小女,想必是十分喜欢的。
南阳公主却先不答话,只扯了扯刘禅衣袖,低声道:“往后还待去……拜会他么?”
这个“他”却是指当朝丞相。刘禅遂说:“卿是皇家骨血,他日还洛,自是要拜见相父的。”又恐她多心,忙道:“相父也想念你得很,前些年还时常与我提起果果哩。”
南阳公主便低头不语,片刻后即转霁色,央着刘禅带自己四下里走走,又要去瞧初生的侄女大虎。
刘禅笑道:“朕那大虎儿才出月份,总没个模样的,与寻常婴孩无甚异处。”嘴上说着,却仍向幼妹指引了鲁班公主所在,且叮咛她莫要逗引太过。
须知孙权以其女获封丹阳,虽暂被削去名号,毕竟有所恩荣,他自己则借养伤之名赖在中和宫,间或探望亲女,日子倒也悠闲。南阳公主去时,那孙权正作作饿虎扑食状,戏哄阿保怀里的大虎,形容极是滑稽;蓦地瞥见有来人,身形一僵,继而往后退了,摆出个若无其事的样儿。
南阳公主强忍笑意,低了头看向脚下,引路那宫人遂说道:“这便是先帝的长公主了。”
孙权眼瞧这长公主姿貌绝类其父,不禁起了故人之念,与她叙了年齿喜好,又问起孔明近来可好;只因那南阳公主未曾与亲父相处,于此一无所知,便胡乱编了些话搪塞他。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