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矫饰,孙权老于事故,一眼即知根底,因寻思道:“孔明行事端方持重,奈何生此狡童,倒有些他年轻时候的神采。倘叫小皇帝见了,怕难以自持罢。”遂同她又亲近些,亦是为往后立足根基。
说话间外头脚步窸窣,孙权因向窗边探了,眼见又有数名医官急急往西面赶去,忖道:“莫是他曹子桓又发病了?”换作早些时候,他见如此情景,必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而今既横遭不测,但觉内外纷争好没个意思,兼之前日与曹丕说一回交心话,那曹丕病情日重,他竟多少生出些惋惜来。
那医官径向里头去了,因将那针药瓶罐摆弄了半日,夜幕四合时方出,为首的太医令只向刘禅一揖,道:“昭仪疾病非一日酿就,亦非一日可好……臣等不敢欺瞒陛下,只请陛下降罪。”
刘禅气急败坏,说道:“莫再拿这些话唬弄我!你且直说,他这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那太医令遂把心一横,咬牙道:“曹昭仪病入肺腑,已然难愈,不过吊命而已。度昭仪之情状,早在三载之前便有弃世之厄,延续至今,已殊为不易。臣既领圣命,定当竭尽所学,保得昭仪大体无恙。”
刘禅心想:“那是司马仲达的药方在起效用了。”因说道:“无恙不无恙甚么的,朕听不得这等漂亮话。——那便是治不得了?”那太医令点点头,刘禅愈发焦躁,把脚一跺:“早先为何不报?”
众医官乃拜道:“那时昭仪尚可四下走动,恐报了扰陛下兴致。臣等已将医署中诸方用尽,前月樊阿先生来看了,亦是摇头难治……”却是无人能再为曹丕侍疾。
刘禅起先还有所期冀,现既已确凿无救,因折返曹丕榻间,许久无话,只怔怔落下泪来。
曹丕见状,已自知不能起,乃轻声说道:“生死有命,陛下亦不必伤怀。昔年相者高元吕说丕至四十而有小苦,如今我已过四十四,得四岁茍且,已是万幸,岂再有奢望?”
刘禅只是摇头,稍时乃说:“卿既爱院中芙蓉,朕便命人把它都挪了来,放在子桓身边,好天天看着它。”
曹丕却道:“芙蓉娇贵,移之必不得活。只丕尚有一请,还乞陛下成全。”不待刘禅答话,他先挣扎着坐起,道:“愿陛下借丕一叶小舟,送我去看看河洛之水。”
莫说东迁一事尚未筹备妥当,那洛阳之地远在千里之外,以曹丕此时身体,自是万难承受颠簸。刘禅因说道:“子桓切勿多虑,只消颐养数月,待病好后,朕亲赐车马仪仗,送子桓返乡。”
曹丕叹道:“陛下仁厚爱人,奈何连将死之人之愿也不能满足?”
他说得决绝,刘禅内心凛然,遂缓缓答道:“他日东还,朕必携卿归返洛阳。”他因指蜀主剑为誓,神色极是郑重,又自取一细绢,将誓词尽数写好,封入金箧当中。
曹丕见他如此动作,心已凉了大半,暗道:“他到底不放心纵我北去。”他既把话说开,便再无顾忌,复又请道:“丕早年惟以著述为务,曾发诸士撰集经文,并我所作之百余章,共计千篇,名曰《皇览》。既已归汉,这一名称当是不能再用了。”
刘禅会意,遂握了他手说:“他日朕自会着人为卿传抄,却不必改它名目。子桓呕心为文,为后世增饰辞采,应以原句载之。”
那曹丕所牵挂者惟文章与功名而已,见刘禅答允,心底释然,因说道:“除此书外,丕尚著有《典论》廿二篇,早岁刻作碑文,后为叡儿所毁,可否一并刊之?”
刘禅这回却不答他所问,只望向窗外,轻轻说道:“朕幼时以先帝长子身份,颇得内外看重,故而能时刻随相父教习。至于永理二弟,纵是相父亲子,却只是由马氏兄弟考略课业,平常与我不在一处。”
曹丕无意他提起别事,遂低头不语,不知他作何意思。那边刘禅犹自说道:“有一次,——那是父皇拟取汉中的时候罢,一日终了,朕怎么也寻不着相父,只孙公佑赶我往外间玩去。朕在那将军府里待着极是无趣,便欲各处走动,再去找我那永弟玩乐。适逢马幼常一脸慌乱地跑进来,我看他行色匆忙,原本无意打扰,可偏就在这时,朕在角落瞧见一物。——子桓且猜猜,那是甚么东西?”
曹丕正自凝神,不防他这样一问,齿间打个寒颤,继而长舒了口气。
刘禅犹不在意,见曹丕不答,只继续说道:“——却是一张蛛网,上头系着个碧色蝴蝶,显是甫落入网中,尚且在奋力挣扎。”
曹丕不免失笑,心道:“孩子气!”面上却不露声色,且问道:“陛下便等在一旁,看那蜘蛛捕食之态?”
谁知刘禅摇摇头,说道:“朕见它不住扑棱,觉得它煞是可怜,竟动了恻隐之心。那时我鼓足心气,三两步跨下石阶,拉住幼常衣袖,指那蝴蝶说:‘我能放了它么?’幼常却急着要走,只向我一拱手,道:‘公子心地纯仁,便自己定夺罢。’却只是以敷衍之语答我。我因自寻了一截松枝,朝蜘蛛网子四面挑了,将那蝴蝶释放出来。”
他回忆过往,眉宇间现出几度柔情,倏尔却生戚色,道:“朕只想着放它生路,总归是忽略了一事:那蛛丝虽然柔软,竟无比粘黏,朕一通捣弄,反使那蝴蝶双翅都缠在一处,直直落在地上,眼看是再难起飞的了。”
他说话时曹丕且垂低眼眸,似是若有所思。刘禅亦不觉有他,只将目光移向外处,续道:“朕心中焦急,就着松枝戳它几下,再去看时,那蝴蝶已隐入灌丛,再找不着踪迹。想它拖着一对残翅,纵能爬行,也斗不过地上草虫;我枉自救它逃脱险地,依旧于事无补,终究落入蚁蛭口腹。”
他情思所至,竟难以自持,只吩咐曹丕好生休养,不多时即离去。
那日以后曹丕迅速枯败,到八月初,便连起身也觉艰难。他自知不能久长,又总念着故地山水,刘禅见状颇是不忍,遂命向朗小心护送曹丕出城,就近沿锦水一带布置了,且按洛河形貌铺设两岸,以解曹丕思念之苦。
那面孙权亦自请随行,刘禅正怕他为下狱之事怏怏不乐,遂许他一路跟去了。到得水畔时,孙权却向随行宫人道:“你等暂且退去,我要同曹昭仪说会话。”
众侍从闻言便退至十数丈外,远远观望两人动静。孙权也不理会,从行囊中取来酒水杯盘,自坐于曹丕舆车之侧。
那锦水本不甚宽阔,纵秋高风起,掀起些浪涛,终是远不似江河二水之浩浩荡荡。曹丕因说道:“这秋风之凉日甚一日,眼看雁群已飞过三茬,更不知我能挨到多少时候。”他沉默片刻,又说:“年初时王子雍来请我安好,与我谈起都中诸儒,且说那谯周曾撰一文记载蜀地逸事,内有一条口称锦水之妙,以此水洗濯新成之锦织,则颜色艳丽如生,别水濯之,却总显黯淡。是故以‘锦’之为名。”
孙权便道:“此谯允南附会之词,岂真有易一地之水即令成色大减的道理?我吴中锦缎,只取淮水支流濯之,光泽纹饰不输蜀锦,他日且带与子桓裁衣。”
曹丕听他自夸之词,只是摇头浅笑,因把手腕轻轻扣了,道:“仲谋既提淮水,可知橘生于淮南才得为橘,徙之淮北则为枳,纵它状貌无甚区别,口味总是不同的。锦水发自雪山,或有天地灵气相为裨补,犹未可知矣。”
孙权因起身斟酒,自留一口大碗,却递了只小木觚与曹丕,以其力不能胜重器,乃说道:“洛水源出秦岭,比之小小锦水又是如何?我在江南那会,曾听人说曹子建有一赋文,以神女起兴,写尽洛水风光,只恨先时道路不通,不得窥见全篇也。”
曹丕遂说:“仲谋果有此心,自去同他说了,他当是乐得奉承的。”他抿一口酒,又道:“我虽去国离乡,近来却并无几多悲戚,只是越发想念中原景致。可那河洛之地,邙山之间,果真是我故土么?丕既生于谯,长于军旅,随父跨马参战,四处奔劳,竟不知有睽离之苦,而今又该向着何处嗟叹。”
他一面感怀,孙权自把酒水一气饮下,又伸了袖子一擦,道:“你我不过暂寄于天地之间,诸事且拼它一口气,徒肉身皮囊罢了!却哪里不是立命之处?”他说到兴处,遂再顾不了忌讳,乃道:“想那孔明原是琅琊旧人,又客居荆土日久,辗转入蜀,今临大事,依旧不得还家;便是昭烈其人,征讨半生,也不过起三尺之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