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丧于仓促间。子桓既好为文,想必通读古来辞章,知愚贤行迹,世上不如愿者十之八九,又嗟它作何?”他素来逐利好胜,今见曹丕郁结于胸,竟屡作劝慰之语。
那曹丕因说道:“我只愿往后回葬东都,其余各事,也贪求不得了。”他咬牙撑起身子,良久方道:“丕其时巡视旧地,因作终制,以那首阳山之东赐名寿陵,合当为我瘗葬处。又历数上古以来坟茔状况,以珠宝名器藏于其间,叠遭窥伺;想墓主本意在安息,又岂须含玉披金,徒受盗贼侵扰而已!故我严令首阳陵室无加苇炭,亦不必有金银珍萃,仅留些瓦器,合乎涂车刍灵之义便可。小皇帝倘许我回去,也当依此形制,只舍我北邙山间一片宁静。”
孙权见他既提掘冢一事,想其父在时更设专人盗取墓葬,横生别意,乃戏他道:“卿或能衣锦而北还,惜我却不能埋骨建业。”那孙权初加尊号之际,曾命上大将军陆逊督造蒋陵,好作将来长眠之所;惜乎一载之后便即西行,而陵墓未成,只怕早沦为群鸦巢xue。
曹丕说了这许多话,已大觉体虚,哪里还待与孙权打趣?遂倚车闭目,半晌乃苦笑道:“倘不得归去,却也无妨。成都山川环抱,不独为雄关险隘,亦可全我骸骨,不至受中原群盗焚如也。”他顿了顿,复而叹道:“仲谋且说,蒋山之月与邙山之月何处相异,古时今时又有甚分别?不过千百载后凭旁人指点,你我泉下俱是无知。”
他发此议论,气氛渐转苍凉。孙权知他心性,更懒与计较,只把酒往嘴边一送:“千百年后之事,想它作甚!那史官自去鼓唇弄舌,勿要扰我享美酒甘霖。”他又见曹丕看向自己,眉目间似笑非笑,因奇道:“你待何意?”
曹丕便说:“并无他想,丕只省起一桩往事。当年我父领军入濡须口,与君相抵逾月,有感对岸舟车整肃,乃作‘生子当如孙仲谋’云云,我因暗地里不服,倒想瞧瞧这孙仲谋是何模样。概已存一较高下之意,其后与君百般针对,俱是由此而来。”
他娓娓道来结怨始末,孙权大感意外,说道:“你便是为了这个总同我过不去?”因忆及迄今与曹丕诸种相争处,一面以箸击打杯盏,颇觉开怀。
曹丕本以数月来变故不断,少有时候不在忧心,此刻与孙权一席开解,又倾吐旧事,大扫阴郁之情,更将满腔壮怀尽数勾起,抚掌道:“罢了罢了,我也从了仲谋所请,只饮酒作乐便是!”因浅诵曰:“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他漫语轻言,只图这一时忘我,因不再是汉宫妃嫔,亦不得魏室帝胄,非为送行老父时与弟争利之涕泣公子,更作月下赏花弄墨之风雅骚人,于人世盘旋一圈,末了一身孑然,到底仍是那邺中痴儿矣。
孙权遂和了他节奏,与他一拍一咏,且道:“子桓作思乡之歌,大得乌孙公主遗意。”
曹丕乃回他道:“仲谋有勾践之谋,屈身事敌,才堪忍辱,亦从节拍当中可见其志也。”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释怀,更不在意言语冒犯。孙权因将衣袖一展,揖道:“此一碗酒,遥敬江淮之水,敬万千山,敬曹子桓。”
曹丕亦报以揖礼,举觚饮尽了:“敬首阳之雪,居巢之月,敬孙仲谋。”
二人饮毕,只将酒具抛于足下,继而临水大笑,于是两朝纠葛,千里争端,万骑戎马,数十载恩仇,尽消泯在这一酒一笑中。
他曹丕已把生死看淡,刘禅却犹自存了侥幸,以司马懿不日即归来,按其药方调理,曹丕尚还能有一线生机。偏司马懿误以为少皇心性无形,是故私留辽郡,竟不遵朝廷传命。刘禅饶是气结,又无可奈何,只往去司马昭处发泄。
那司马昭多日不见圣颜,正茫然不安,以刘禅此行是来宣自己出宫,因唤了声“陛下”,候在一旁待他说话。
谁料刘禅无心同他闲叙,只说道:“朕发急信至辽东,已隔半月之久,司马仲达为何还未归来?纵不能乘那追锋车,也该即时回信,阐明状况才是。”他怒意更甚,来回走了几圈,蓦地一拍书案:“他是要抗旨么!”
司马昭只得低了头,待要说话,刘禅却又指他说:“朕特许他驰骋疆界,自是有朝一日要放他归乡,他却等不得这一时片刻,怕是早有私逃之意。他概不奉命,便连你的安危也不顾了么?”
司马昭大惊失色,他已将请命之辞想好大半,见刘禅发火,哪里还敢开口?遂不住地绞手,只怕带走司马师之愿望业已落空。
那刘禅发完一通脾气径自离开,只留司马昭木然杵在原地,听外间小宫人打闹,说了句:“你莫要采那花儿,且留它几分颜色罢!”那司马昭浑身一颤,眼底竟滚下泪来。
他几个自不可开交,却不知远在数千里外,司马懿正与马忠相商伐辽事宜。那司马懿乃请马忠驻扎辽水西岸佯作攻势,自己则领一奇袭之师,绕北而行,直往襄平奔去。端的是:
山外连山看山皆不是,
梦里还梦道梦也似真。
要知道后事如何,下次分解。
第八十回 抄查外府尽得金盘玉册 掩饰内宫终显马迹蛛丝
且说曹丕入秋以来即重疾不起,那日他与孙权于锦水之畔把酒相谈,心结稍解,只多饮了几觚热酒,归来时竟不能自持。他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遂羁留中和宫偏殿,每日只口述诗文词赋诸篇章,令身边宫人抄记;又拟将《列异传》一书补全,托刘禅身边的陈祗整理成册。随后更是数日未有一言,以苦思章句虚耗过多,无力再多话也。
其间刘禅又来过几次,因他时常昏睡,总不能搭话。这天阴云积了大半日,到黄昏时,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曹丕在里头听得雨声,缓缓擡眸,倏尔轻咳几下,把喉中浓痰咽了。服侍的宫人见他醒转,待去取那笔墨之属,曹丕却向外一指。那宫人会意,因招呼两名侍者,只将曹丕连同小榻朝回廊里搬了,又取了毛罽及裘衣往他身上掩好,曹丕便半闭眼睛,任那水汽携了七八分凉意,尽拂在两侧脸颊。
他只静听雨打树叶,未及身后有个声音说道:“这秋霖譬如牛毛,一味地点滴不尽,果是与夏时暴雨瓢泼之势大异。”却是刘禅趁无人留意时过来瞧他。伺候曹丕那宫人慌忙下拜,刘禅便按了他手腕,作嘘声道:“切莫惊扰了子桓。”因向旁指了,那宫人遂奉命退去。
曹丕却无甚反应,只和衣靠在小榻上,将那毛罽敛紧了些。刘禅以他不能逢迎,更不在意,顺了他目光看去,因见庭中十数株秋芙蓉拢在烟雨之下,尽作飘摇之姿。这芙蓉花开了许多日,原本已临凋败,经雨一打,花瓣悉数坠于泥泞之中。刘禅便叹道:“又是一年锦城花落。去岁此刻,朕与子桓相逢于蜀中,那时的秋芙蓉开得倒极绚烂,朕只叫侍儿取些来堆在书房内,好解我案牍之乏。”
他见曹丕犹自僵卧在侧,一时间难以开口,遂叮咛其以动作相答:若指头在手腕上叩一下,即为应允;倘叩两下,那便是摇头之意。他又恐曹丕尚有心事,因说道:“子桓要见甚么人?与他吩咐些甚么话?且往罽被上描了名姓,朕只替卿传召便是。”
曹丕却往手腕连叩两下,显是不意此请。刘禅于是低了腰,附他耳畔说道:“卿有何事,想是连朕也不便知道的么?”言迄便要起身去寻些笔纸,好叫曹丕陈抒心中所想。
那头曹丕忽的伸手,似是要凌空抓取一物,刘禅也顾不得取纸笔,径将他双手握于掌中,等了半晌,方听曹丕悠悠地道:“犹有畋猎之思。”
那刘禅本就拟向西狩,只因七月以来都中多有变故,是以迟迟未能成行,此时听曹丕提起游猎事,眼底又泛起泪来,只连连说道:“待卿好了,朕亲赐卿与我同乘銮车,咱们只往汶山郡巡去。”曹丕只默然不应,刘禅犹不甘心,说道:“那司马仲达……”话音未落,但觉其人双手坠下,再去探时,见他垂首闭目,已然气绝,一代文才,魏阙帝子,竟就此长逝。俄而雨势转大,庭外风声大作,将那芙蓉花枝干尽数摇折,刘禅只浑然不觉。
其时金华宫上下皆以曹丕于中和宫养疾,知他病情转急,无时不在忧心。那贾充远远地望见陈祗过来,因跌撞着奔进内室,正赶上司马师往门前行去,那司马师便擡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