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外一瞥,暗道:“只怕宫中有大变。”
他此行乃是替曹叡取些石蜜,因那曹叡素来不甚喜雨,眼见秋雨不止,便欲化些蜜露来食,好扫除心口郁气。待司马师不疾不慢地把蜜水调好,那面陈祗已步入里间,他因快步赶上,只在其身侧轻轻擦过,继而直转卧房,将手头玉碗递与曹叡。
那陈祗也不见怪,跟在他后头一路进了曹叡寝间,只先叫贾充把人召齐了,自杂使仆婢以上俱屏息静气立于外侧,他这才朗声说道:“曹昭仪薨逝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曹叡亦是大惊失色,那一口琼浆便似白蜡般含在嘴里,良久方才回缓,心中只胡思乱想道:“他果是去了么?……都中该由何人主葬?形制规模可有议定?我又待如何自处?往后诸人势必仰仗于我,而我竟有些许期盼么?”他又有个隐秘念头:倘使曹丕早逝数载,使自己主事,且以司马懿等重将拒守西陲,而今局势又待如何?此思只在脑中略一闪现,曹叡即低垂了眼睫,更不敢多想。
陈祗既带了曹丕去世消息,西宫人众片刻之间难以团转,因齐齐看向里屋,都指望着曹叡拿定主意。那曹叡自从曹丕搬离金华宫,代其行内事已久,只是现下主心既失,一时倒手足无措起来。曹叡遂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杂念,将那蜜浆往几上一放,展声道:“诸君稍安,家君既遭不幸,叡眉目眦裂,痛心不已。然宫中不可自相为乱,宜往禁中议定别策,以付后事。”又向那陈祗道:“先生可先回禀中宫,只告陛下我等已获悉唁信,金华宫稍时便遣人往御前问安,叡亦随后入见圣上。”
陈祗连连称是,又多劝慰他等几句,便向中和宫行去。那面刘禅却昏昏然不知所在,他眼瞧着众宫人将曹丕身体以香草汤药精加沃洗,又细细整好衣物,直至入殓棺中,铺以凌室之冰,久久不发一言。他既无心掌事,索性寻了诸葛恪委托宫内要务,且令其与蒋琬共理蜀中,自己则于曹丕卧室流连数日,见内中器物依旧,而人已不在,因枯坐于榻侧,终日静默不语。
他胸间阴郁久不能舒,晚间只吃了几口清羹,即令侍者将汤碗撤下,忽忽心念叠动,乃转去偏殿之藏珍阁,欲览曹丕所阅书卷。他到时陈祗正呼喝内侍搬运物件,一干人内外奔忙,竟未留意圣驾亲临。刘禅吃了一吓,因指里头道:“尔等这是作何?”
陈祗忙见了礼,乃说奉了董允之命,前来整理曹丕旧物。刘禅便不悦道:“此间为子桓生前常驻,朕本拟将之原样封存,卿却未经朕许,私自挪用当中物事!”
陈祗连连说道:“曹昭仪的东西俱是留在别室,仆未动分毫。此藏珍阁为陛下之私库,既时常为人出入,董侍中顾念前有廖立之鉴,当是要检索一番的。”
刘禅见禁中疑心曹丕行窃,更觉恼恨,道:“莫不是缺了甚么东西?”
陈祗便答道:“倒也未有所失。仆按那名录上所记逐一查过,莫说珠宝珍萃,便连文卷杂册也都俱在,反倒是平白多了两物。”他唯恐刘禅责怪,忙命下人将那两件物品呈刘禅过目,乃是一块色泽瑰艳之玉璧,并及数粒金屑。
刘禅犹不在意,只道:“这东西又何异之有?”陈祗因说:“陛下不知,此一为明光璧,一为辟寒金,俱是外间贡物,内府向未收藏也。”
那日刘理邀姜维及诸葛恪共论外事,说起秦论贡物之异样,正是因这明光璧与辟寒金本是额外之物,疑别有他情。刘禅不查此节,乃问道:“或是子桓翻阅典籍时漏下的?”
陈祗遂拜道:“陛下明断。仆查得此物后,即刻赶往金华宫询那曹元仲,又索了昔日昭仪偏好之物,竟掘出一件旧事:此二物并为当年蜀中雍闿所属,因他恐惧朝廷讨伐,遂私会那交州士燮,只将满室珠宝财物尽托于郁水以南。”
那雍闿事迹此前已有提及,刘禅甫听此人,眉头一皱,说道:“雍氏谋逆身死,我又听伯约说他藏匿隐户逾万,正深恨之,如何又清算起他来?”
陈祗乃说道:“陛下可还记得起头侍中拷掠孙昭仪,当中一桩罪状便是与雍闿相通,唆使其人叛汉?陛下虽宽宥不究,此事却也不假。那雍闿败落后,又逢士燮之子士徽反吴,孙氏因灭其家室,这批东西也不知去向。仆以为吴人既缴纳其物,当是点数查验过了;西迁时又不见吴宫有此收藏,想必孙仲谋仍将其留于交趾,只是所匿甚秘,片刻之间难以寻着。至于此二物事,应为吕岱检点之际,由臣下带去与孙昭仪赏玩的。”
他说一句,刘禅也点一次头,言罢刘禅因说道:“卿是指仲谋交聘魏人时,曾将少许明光璧并辟寒金作礼,赠与子桓?是以子桓随身亦有此物。”
陈祗遂笑道:“陛下圣明。仆知获此节后,即刻托人去外间巡访。因那郑泉曾为使者,前日以此得罪,暂拘于廷尉狱,我便令他将功折罪,着他供出交州藏宝。惜乎这郑泉虽为聘使,到底未知究竟,只说荆州陆凯家中尚留有士燮遗物。仆顺着他所指略行检索,竟得名录一份,正是当初雍闿所记,上头细细列了他手底下的珍宝。”
那陈祗料刘禅往后过问,因将物证俱已备好,乃从怀中取出厚厚的一叠丝绢。刘禅眼前一亮,道:“卿倒是个知事的!”因对陈祗又喜欢了几分。待展开那绢,见其上网罗金银之属,并及各项杂物,皆按次序陈列;除此之外,尚有单独一张绢子,列举的却是些奴仆名目。
陈祗因低声道:“仆虑陛下心绪不佳,故呈递御目的只十中之一而已。年中时庲降都督李德昂返镇邛都,曾报路遇群盗劫持驿馆,正为此一节而来。今既获名册,可见坊间雍氏秘宝之事,殆非传言。仆以为,往后陛下只消逼问孙氏……”
那面刘禅却忽地指其中一行道:“黄皓却在上头。”
陈祗便凑过去,只见“杂役”一栏上,赫然记有黄皓姓名。这陈祗有意将记录黄皓之绢混在其间,正巴不得刘禅提起,忙说道:“黄氏宫人原本便是逆闿贡与陛下的,底下有他也不足为奇。”他因顺了那行字瞧去,念道:“黄皓者,本越隽人氏也,幼时罹疾,致使阳损天阉,故服侍间多有不从心处。”遂笑道:“这雍氏好生狡诈,他不好使的仆婢,却拿来献给陛下。”
要知道刘禅正因着曹丕过世,叠有故人之想,今见黄皓之名,霎时又将其人重新省起,不免思念,叹道:“他身有不足之症,我竟不知。”
陈祗见刘禅已然有意,只作个顺水推舟样,说道:“仆已抄了副册,日前送与侍中查阅。陛下所看的,乃是雍氏原件。”又附耳道:“陛下若想他了,只吩咐仆一声,他自是乐得奉承的。”
原来陈祗已得名册,偶见黄皓情状,即知此前秽乱宫闱事为污蔑之辞。他既存心让黄皓复出,即刻手持名录拜会侍中府,先以秘藏邀功,待董允稍加询问,便递上奴婢名单,乃道:“黄氏既有疾症,可见其私通司马宫人之言,纯属虚妄。先生拘留此人,又惮陛下过问,久不得发落,不如留与祗支使,其后仆只在陛下跟前寻个由头,打发他出宫便是。”
那董允性情严正,素来与黄皓中人相为抵牾,只是那黄皓本一卑微内侍,倒掀不起甚么风浪来,几相考量,便许了陈祗所请。陈祗因着人提了黄皓,只向里室说话。
其时昭德将军简雍亦在董允处叨扰,他既见此逸事,如何肯错过?也一并跟了来,却见陈祗替黄皓换了衣物,又低声叮嘱些言语,那简雍登时起意,几步上前,打趣他道:“先帝在时,都中有人因私匿酒具得罪,乃与酿酒者同罚。雍因以行道男子为喻,告先帝曰:‘彼人意欲行淫,何以不缚?’先帝不解,雍遂道:‘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引得先帝大笑,乃宽恕其罪。”
黄皓神色窘迫,嗫嚅道:“我……我……”简雍见状更是不依不饶,只向他肩头一拍,笑道:“倘若那日换作是黄宫人行于街头,直可免于责罚,概因无淫具可用也!”
他言行无状,原不把黄皓忌讳放在眼里,陈祗忙向那简雍道:“只那小册上所记此事,而今已隔数载,安知尚有不举症状?”
简雍便大笑道:“能否举得,只脱了裈袴,雍一试便知。”一面作势要来扯黄皓衣摆。
黄皓大惊,急忙躲闪,心下早已恨极。他虽行事低贱,却是极为在意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