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有所缓和,遂把近身服侍的杂活特意派给司马昭做了,刘禅亦不多想,间或与司马昭寻些话说,又问了曹丕生前指教过他的文章典故,聊解思念之情。
这司马昭初承圣命,便把曹丕得意之作《典论》叙了,且与刘禅讲解至《奸谗》一章。那刘禅听到兴起处,浑不知天色已晚,适逢内侍忽报刘璇已至,司马昭略觉讶异,忙自请告退。刘禅遂说道:“他来得正好,卿且留待原处,留意他如何作答,或可提点他一二学问。”
他自己贪玩好逸,却对长子要求极严。那刘璇只随着阮籍并一干蜀中宿儒教习,每日早晚必向宫中问安,且呈递日间功课。这课业刘禅自是懒于亲为过目的,总命旁人代为批阅,他既如此说了,便是有使司马昭担当此任之意。
那司马昭自行参阅经卷文赋尚可,岂还有余力教人?正待推辞,刘璇已快步行至阶下,将袖口一展,屈身拜道:“儿请父皇安好。”他于不经意处一瞥,见司马昭侍立在刘禅身侧,亦不好多言,只将头埋得低了些,更待父亲考问。
刘禅既于人前受长子拜谒,多要作色摆谱,遂说道:“你既已长了快八岁,诸事便不总需我来教你。我们家一向是不甚好学的,只通些治国之道,安民之才,便已使得了。只是卿身为先帝长孙,朝中厚望所寄,又有钟元常幼子伴读,更当发奋用心,切不可被他比了下去。”
刘璇知其父素来习性,哪里还敢多话?凡刘禅吩咐处,他只一律点头应了,容色举止较之平常问话时更恭谨十倍。
霍弋亦候在一旁替刘璇解难,又将今日温习之书册示与刘禅,且说道:“皇嗣冲龄稚童,已是如此勤勉,长此钻研,又兼由名师授课,未来可期。”
刘禅急于在司马昭跟前卖弄威势,是以心头虽喜,犹加以贬损,不令长子有自骄之情,乃正色说道:“果真可期么?璇儿更需明白当中之道理,莫作虫书断句,到底成了个只会执卷自夸的虚名纨绔!”因又喝道:“你久留在这里却待作甚?还不速去!”
刘璇忙叩了个头,由那霍弋搀起,战战兢兢地去了。司马昭不意刘禅如此严厉,只不便议论,略应付他几句即告去洗漱。这会子外头夜枭啼鸣,刘禅方才省起时已入深,待传唤陈祗入内服侍,却久不见其人,一时恼怒,又无处发作,便把衣摆一抖,径自跨去院内散解。
他已于室内逗留了一整天,因想起今日是十六,雨又初停,且无甚风势,遂估摸着前往高台赏月。行至门口,却看外头一片暖黄,刘禅大奇,连唤了陈祗两声,仍无人接应,因寻思道:“许是哪个宫人忘记了熄灭灯火?”他循着那光亮而去,一路步入山石掩映处,豁然开朗,但见数丛灯盏沿花间小道排了,尽挑在廊木上头,只一派深邃幽微之意象。刘禅置身其间,不觉神驰,待凑近去细细打量,竟是丞相在荆州时为哄逗自己所扎之纸灯。此物乃作灯笼外形,通体施蜡,内中更有竹篾将火烛固定,底下则开一出口,使热力托举上升。刘禅幼时曾见丞相于高处将其释放,竟能攀至百尺。那纸灯传入民间,旁人以丞相之所创,辄呼其为“孔明灯”是也。
此刻刘禅见了,思及孩提之光景,难免怀念,这一念一想之间,便把之前郁积情绪一扫而空,乃长舒口气,朗声道:“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却是曹丕旧年所作诗句,由司马昭转述于他跟前。他又轻抚灯壁,叹道:“倘还是在临蒸那些时候,得与相父自庭中看月,阶前莳花,我亦只一清闲公子,那该多好。”
未料话音方落,近处呼吸声愈重,刘禅因按着佩剑朝后一退,疾声道:“甚么人!”那声音便哆嗦几下,片刻后乃听得有人颤巍巍地道:“奴婢惊扰圣尊游园,万死万死。”随即一个黑影滚落在脚下,竟是那黄皓。原来他好容易等着刘禅夜游庭院,便悄然跟随其后,只伺机动作;如今被刘禅呼喝,遂匍匐于前,长声道:“奴婢黄皓,拜见陛下!”
刘禅许久不见这黄皓,既见了,只不知如何开口,怔了半晌,因指那纸灯道:“这是你布置的?”
黄皓连连应了,道:“陛下若是喜欢,奴婢再做它十数个来,也不觉劳累的!”
刘禅遂笑道:“难为你一气弄了这许多!是陈祗令你扎的罢?”
黄皓便支棱起身,又比划着说道:“陈宫人未曾指引奴婢,是奴婢见陛下心绪不佳,故特地向都中艺人学了些手活儿,陛下见了此灯,便如见丞相之在蜀一般。”他虽以被黜之事迁怒太后,因刘禅对其颇有依恋之情,只顺着陛下心意多加恭维,一面仍腹诽不止。
刘禅乃点头道:“你倒是有心。”又向那灯一指,说道:“你自己尚且给扣了数月的掖庭狱,却哪得闲暇来忧心朕的心事?况卿铺张至此,倘叫董侍中瞧见了,卿岂不又得受他一顿训斥?”
黄皓忙拍拍身上尘土,说道:“奴婢能够服侍陛下膝前,已是登天的福分,至于少许冤屈,又哪里敢抱怨?——便为了陛下,再大的苦头也是吃得的!”因又低声道:“侍中早已睡下了,否则以他之强令疾色,又看我甚严,奴婢是万万等不到陛下的!”
须知这黄皓虽胸中无半点笔墨,却极是能揣摩刘禅心思,其人于雍闿处侍奉时又练就一双巧手,否则以他一谗谀之辈,先前如何能令刘禅念念不忘?他见刘禅失了曹丕,正无可排解之际,遂央陈祗往宫外买些纸张篾片,连夜赶制了廿四盏明灯,取刘禅今年寿岁之意,果使陛下大为感怀。他此番失而复得,倒叫那刘禅越发看重,一时不愿放其人归去。
见他尚作卑微之态,刘禅因意犹未尽地道:“朕记得你从前是最害怕鬼魅精怪的,怎的现下却敢于深夜独自待在院落里?”
黄皓便应声打个寒噤,作个畏葸样儿,乃道:“奴婢只苦等陛下不得,又是焦躁又是忧,竟忘了怕,此时想了,浑身抖得只如筛糠,全赖陛下护我。”说着又向刘禅处靠拢了些。
刘禅瞧他形容滑稽,一时兴起,遂戏他道:“鬼怪本是无形之物,遇人阳气吐息即消散,你不惮它,它却要惮你,又怕它作何?朕听闻子桓在此间著有《列异传》十数篇,但记世上各种诡秘异事,我正欲亲为之作序,刊于天下,既表子桓文才,且告世人勿以此为惧也。”
那黄皓又哪里知道甚么志怪之说,只奉承道:“陛下感念昭仪遗迹,真真有义之主也!奴婢亦当尽忠竭力,报陛下赏识之恩。”
刘禅既提曹丕,忽的省起一事,因说道:“那日朕从他书案前经过,见四下无人,便随手翻了他那集子,开篇一章说的乃是干将莫邪铸剑事。想他夫妻所铸本为双剑,先帝当年所持之而行天下的亦是双剑,此二事冥冥相合,岂不为人世间又一机缘哉?”话方出口,即想起原篇语及诛戮,又有弑君情节,甚为不祥,乃改口道:“先前孙仲谋同我说起先帝旧剑下落,那‘震’之一剑曾流入交州士燮之手,此人与你那故主雍氏倒有些渊源。”
黄皓睁大眼睛,尚不知刘禅打的甚么主意,只试探地道:“陛下……”
刘禅却说:“既如此,朕命你为特使,着你为先帝查找那剑,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他不及黄皓反应,又说道:“旁人若问了,你只以替朕办事相答。卿此举乃宏先帝之遗泽,原不需忌惮他人非议。”
黄皓听他说话,如在梦中,犹以小皇帝玩笑之言。不想次日陈祗即前来与他道贺,且持宝刀绶带以授,又赐一牙雕令符,上书“寻剑使”三字,熠熠生光。那陈祗且调笑他道:“你好生办完此事,待发达了,在陛下跟前也说我几句好话。”
黄皓得此差事,焉能无得意之情?因把那牙牌以红色丝线悬于领口,行事间更趾高气扬了十倍,心下暗想:“待我功成,再受陛下重任,只向诸葛恪那小子炫耀去,叫他没个自容的地儿。”他尚且对旧时一同为仆的诸葛恪耿耿于怀,却不知自己不在时,那诸葛恪已荣升抚越将军,又持节御前,随后更代姜维管理将军署,早便不是黄皓所能企及的了。黄皓因又想:“那简雍亦甚是可恨,我只把他往日无礼之状告与陛下,陛下断断不肯同他好相与的。”
他一面盘算,先以牌令支使了数名侍者留作己用,只与之呼来喝去,大过行权之瘾。偏巧皇嗣今日方来请了早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