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许仆往旧地,与那人开解几句。至于那黄宫人,昭自会酌情安抚。”
他说得情真意切,刘禅自然应允,遂携了他手道:“朕便许你过去一趟,只是天晚之前需得回来,否则叫人拿住把柄,又要责卿不守宫规了。”
那司马昭自谢恩不提,因换了头面,着一身素色衣裳,一路向西间而行。他久未踏足金华宫,见古柏苍苍,紫竹依旧,只将自己一年来所受屈辱尽数翻上心头,眼底不免酸涩。
其时西宫正为曹丕服丧,自曹叡以下皆疲于应酬,更是无人在意司马昭偷偷混入。那司马昭只往无甚人迹处寻了几圈,待到杂物间附近,正见一人披发素服,端坐于石阶之上,不是那司马师是谁?司马昭也不犹豫,往前一掼,低声道:“兄长,别来无恙否?”
这司马师多日未与二弟相见,冷不防其人忽然至此,待欲起身,司马昭先将他肩头一按,道:“阿兄勿惊,只按旧日那样相处便好。”自己则理了理衣边,紧挨着司马师坐了。
司马师瞧着二弟言谈举止稳重不少,顿生怜惜,抄了他双手捧在掌心,说道:“阿昭,这些日子过得可还顺畅?你在那中和宫,小皇帝没有委屈你罢?”
他满以二弟还像往常那般朝自己倾吐难处,谁知司马昭把手抽了,恨道:“阿兄只顾自己快活,哪里顾得了我的安危。”
司马师笑道:“这是甚么话!我在这偏宫别殿,未尝有一日不念着阿昭的。”
司马昭因正色说道:“我且问阿兄一事,阿兄只点头摇头便好:若我向陛下请命出宫,往后更向河内旧宅归去,阿兄可愿意与昭同行?”
那司马师不知刘禅许约,尚以其弟少年心性而已,想朝廷方东葬了曹丕,正为着不与魏人放还故地,又如何肯从他所请?只稍一沉默,司马昭便变了脸色,冷笑道:“兄长是舍不得曹元仲吧?”
他语出无状,司马师不由失色,因站立起身,轻声道:“子上休得妄言!这话叫旁人听了,你该怎生辩解?”
司马昭只道说中兄长心事,愈发忿恨,也随他站起,只道:“那曹叡姿貌明艳,只叫阿兄看了便移不开眼,昭自是比不得他的。”
他一面说话,不觉间已将司马师逼至墙角。他正值盛龄,近几月来身形越发见长,已然比其兄高出寸许,这一下但叫司马师颇感惊诧,一时难以反应。他向来对司马昭回护太过,眼下才忽觉二弟于不经意间渐渐长成,非是那个仰自己决断的羸弱少子了。
司马昭犹不依不饶道:“怪只怪得他母亲是个名动天下的美人,而昭之生母究竟何人尚且不得而知。”
他兄弟二人皆一母所出,只其人身份秘而不发,纵平日里问起,父亲亦以数语搪塞,由是连司马师也不能尽知根底。司马师因将脸色一沉,说道:“子上都听人说了些甚么?”
司马昭冷笑一声,把怀中黄绢取出,道:“那日曹昭仪在外衣夹层里剖见若干丝绢,因遇雨水化了,上头字迹十不存一。后来陛下将这旧衣赐了我,我这才省得那字条原是一张张的药方子。想华元华医术出神入化,能着手寻常医师所不能之痼症;昭仪的肺疾又实属难治,故药方之间亦得互相搭配,总需服八次三十六天。只是父亲为何要把它缝进衣料?那时我想不明白,如今却也明白了。”
司马师心思何等剔透,当年那司马懿屡入五官府上,常常彻夜不回,他瞧在眼中,岂能不知端倪?只是事在那床笫枕席之间,司马师不愿其弟沾染半分风言,故从不主动提起罢了。
司马昭这会子乃道:“阿兄惯会哄人,瞒了昭多少时日。想父亲身上也有一方同质料的巾子,乃华佗送给昭仪养病,其后昭仪又与了父亲。那药单既是华佗所开,写在另一方丝绢帕子上,自然和父亲那手巾同形同料。故父亲遣诸葛恪送药之时,不独送那手巾,亦将药方一并送到,只是藏得密了,昭仪不曾即刻发现。”
司马师犹行辩解,说道:“父亲是昭仪旧时臣属,便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
司马昭便脱口而出:“那葡萄籽又作何解释?”
司马师愕然道:“此是昭仪喜食之物……”
不待他说完,司马昭径将黄绢朝他跟前一抖,闭了眼睛道:“那日贾充同我闲话,说华元化能一眼瞧出甘陵相夫人所怀双胎,自是能由人之气色知其有身。他能诊断寻常妇人,自是能够以同样之法看视寻常男子。”
他把话说到此种程度,司马师纵再后觉,也即刻领悟了,只是低头不语。司马昭便乘势说道:“那帕子是他给曹昭仪看病的时候给的,个中意思倒不好出口。后来他开罪曹公,竟至下狱论死,外人徒以其抗拒曹公委任被害,殊不知他实是以此引祸。”
他因看兄长一眼,只迫使其与自己对视,一面续道:“惜他遭无妄之灾,概因以怀妊之实情相告曹公!时公子在许,数日里羁留我父故宅,余人皆知,待曹公归来,又该作何解释?”
司马师终是不能再忍,喝止道:“子上莫要妄议!”他既知乃父同曹丕旧事,每每顾及自身容貌,未尝无个微妙滋味,只是一味自欺,到底不愿细想而已。
司马昭倒是头一次见其兄这般失态,只自顾地向外一指,说道:“父亲如今人在辽东,待他回来,兄长可拿着这黄绢亲去问他。”
司马师目光在二弟身上游走一圈,待要以长兄之威震慑司马昭,只徒张了口,看他许久,终于泄下气来,隐隐有颓然之色,乃问道:“他……他可否理会得?”这个“他”却是指曹丕。
司马昭垂眸道:“曹子桓至死不知此事。”
司马师便叹口气,柔声道:“那便罢了。这事合当埋于九泉之下,只你知我知即是。”
那司马昭犹将兄长抵于角落,司马师意欲脱身,只道:“子上……”
司马昭蓦地打断他,只说:“阿兄还是像从前那样唤我昭儿便好。”
司马师因苦笑道:“我此行所涉甚多,自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倾心护你了。”
司马昭摇头道:“阿兄却未必护得了我。——陛下已知黄皓非害我至此境地之人,只因我于他面前委意相请,使他姑且压下此事。若过后无人再相追问,那也还好;要是侍中等人执意要追究,且尽发当日涉事之医官,阿兄和那曹元仲又如何是好?”
这司马师起先因曹叡迫害二弟,恨不能食其皮肉,若乘此机会供出曹叡,自可报辱弟之仇;既与曹叡相处久了,又事事相为计策,究竟生出些同舟共济之心,一时间竟也难以拿捏。
他尚在沉吟不决,司马昭却轻轻道:“昭幼时稚弱无识,赖兄长以身相护,方无染污秽。只是阿兄待昭之意,与昭心之待阿兄,毕竟是不同的。”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不知乃兄有无入耳;待司马师回过神时,那司马昭已自行离去。
司马师兀自伫于原地,良久后方步入内室,又卸去铜面,对镜审视容颜,喃喃道:“果真很像他么?”
不防身后有人道:“子元又无甚过虑处,奈何在此长吁短嗟!”正是那曹叡。他因着新近大丧,尚且身披重孝,兼之里外事一律由他料理,面上已有八分憔悴,遂扶了墙壁缓坐榻上,深深出了口气。
司马师即转身道:“殿下深思明断,又多得人拥戴,往后当自行处事。师愚钝之辈,难以伴侍左右,便请殿下放我往别间去罢。”
曹叡累了数日,正无处发泄,乃沉色道:“你竟要弃我而去?”他这半年来但逢秘事,辄与司马师临牖而谈,早将之视作自己得力谋士,往后待要成事,必少不得司马师相助,岂肯轻易纵其而去?
司马师却道:“黄氏宫人已然翻供,一旦事发,师定不能全,殿下也宜趁早谋划。”
曹叡听了这话,心中难免惊骇。曹丕既已过世,他即为金华宫之主,先前孙权又因牢狱之祸失势,这内宫便以曹叡为大,值此机遇,又焉得不起别心?且现今有揭发之忧,许多事不得已需提前考虑。曹叡因说道:“你父亲曾与那邓士载有赏拔之恩,我如托邓艾助我,可否免祸?”
司马师见他急于生事,只道:“若换作家父,他必隐忍这一时,断不会在当下有所动作。”
曹叡暗自烦恼,又听见外头一干人等急急来寻自己理事,因看司马师一眼,把牙一咬,高声道:“莫要喧嚷,这便来了!”遂强撑起身往门口行去。
那头司马昭求与兄长同去不果,亦是又恨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