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这一耽搁,余下数名兵士也赶至身侧,与起头那人呈包卷之势,又有打头者趁姜维剑指别处,乃以长矛急取他胁下,姜维不得已攀紧马匹脖颈,沿马身之侧猛地一贴,好歹躲过这波攻势。
便在此刻,一人躬身趋前,径自来引姜维马绳,姜维回避不及,肩膀轻抖,将背后箭矢咬在口中,向那兵士喉间一抹,即叫此人当场殒命。这时左侧追兵又至,姜维再无搏杀余地,就势翻滚落马,犹护住马膝,不叫马匹折跪于地。那面傅佥也脱出重围,因舍身来援姜维,一把将其揽上自己坐骑。
谁知对方见姜维滚地,已先抽出长剑,欲格挡其人颈间,行捉拿事也。傅佥这一拉一提,姜维右臂便重重抵在那剑锋上,自手肘以下,竟齐齐为利刃削断。顿时四处血点飞溅,姜维闷哼一声,眼见断口血涌如注,一张脸顷刻间变得惨白。
傅佥大惊失色,便要抽出手为姜维止血,姜维却低声道:“不必理会,依旧按原路行进,莫让贼子有可乘之机。”
他虽受重伤,神志犹是清醒,只伸出余下那臂,为傅佥指引方向。两人飞驰至谷口,忽的身下一空,原来那马奔跑过快,不慎踢中一截断树,遂连人带马一道跌倒。傅佥忙将姜维护卫在怀,以背脊着地,却让姜维稳稳落在自己身上。那马匹四肢尽断,躺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即不动。
他二人甫挣扎爬起,邓艾部刀戈便到,只密密围作一圈,逼其就范。不多时行伍向两侧让开,邓艾自骑一匹黄马,往姜维身前站定。那傅佥扶着姜维喘息片刻,因落地时头颅受荡,渐渐昏迷不支。
邓艾便轻抚马鬃,缓声说道:“伯约是新朝大将,羌地人少地狭,本凄凉之境,怎入得贵眼,竟不远千里来访?”
姜维擡眼道:“维受命于汉,以正朔立命,言何新朝?况天下方定于一鼎,君恃一隅而抗万钧,势必破败。我闻邓士载本义阳望族,为战乱所苦,这才流落中原。倘君这便投诚,随维回朝面见天子,以君之才干,必得大将印绶相授。君又与朝中魏文长同乡,闲时一聚,大可畅怀叙情。”
邓艾只是一笑,因翻身下马,绕着姜维傅佥二人行了几圈,却不忙答他所问。姜维见邓艾状貌悠然,知其有意拖延,不叫他得空治疗伤处,他臂上鲜血兀自汩汩流出,一席话说毕,斜靠在傅佥身上,已是句不成章。
邓艾便把目光投向远处,且道:“艾起于微末,理应为旧主所谋。当时我只怀一腔激愤出走,而后战局胶着,致我沦丧至此。而今我于此间别开一片天地,却再无旧国之思了。”
姜维道:“曹子桓已归降,君既认他为旧主,自当随其脚步。我朝信义立世,倘君生在汉家州郡,也是一样能得提携的。”
邓艾忽的看向姜维,道:“魏帝也是伯约之故主。伯约曾于大魏门户拒守外敌,何故健忘至此?”
他语含讥讽之意,显是嘲弄姜维亦做过降将。姜维体力难支,只苦笑道:“维不幸生在乱世,遇后汉倾覆之祸,眼见生民流离,屋室焚如,方知光复之重,汉室当兴。”
邓艾遂将“光复”二字念了几遍,乃向姜维问道:“果真如伯约所说么?古今未有不破之国,不覆之朝,现今汉廷有贤明之君典掌,自是一派生机,岂不知百年之后,又将重蹈昨日之祸?文景濞乱,汉武巫觋,成哀以后更篡乱相承,光武固云兴复,不过数朝更替,而有宦者擅于内廷,流寇聚于外室,——伯约可知‘贫无立锥之地’、‘饥死者十之七八’否?此非廿年前之景,却是二百年前事也。艾此番谋算,亦非为着魏室之天下,乃报知遇恩情而已。”
姜维张了张口,还待再辩,邓艾却先摆手道:“我此次不取你性命。伯约且折转回途,好生思量。”
他一言罢了,乃抛出一只小瓶,堪堪落在姜维脚下,又说道:“愿艾与伯约还有后会之期。”遂将令旗一挥,那数百名甲士便如潮水般顷刻退去,不久原上恢复平静,又是来时莽莽苍苍之模样。
姜维此时已与密卫相距已远,况天色渐暗,更不知众人能否寻得自己。他往地上一通摸索,拾起那小瓶,费力咬开瓶盖,里头却是邓艾留下的草膏,也顾不得多想,当即将那药膏尽涂于臂上,肌肤所触,隐隐发麻。又以牙齿撕下身上布料,草草包扎好。稍时患处即不再渗血,果见此药奇效。
姜维闭眼休息片刻,渐觉力气恢复,遂撑了地面站起;谁想先前失血过多,这一起身但叫他眼前一黑,几欲栽倒,恍惚中身间一轻,继而又是一沉,定睛看时,原是一稚弱幼童,只得五六岁上下,正往自己腰下苦苦支撑。那孩童摇晃几下,终不能胜其力,眼看两人皆要重重倒地,姜维抽出佩剑朝地上一掼,那小童因一个借力,将姜维扶好坐定,已是气喘吁吁,一面唤道:“大将军伤势怎样?”
姜维意识已然模糊,一时辨认不得眼前人物,只说道:“你……你是那日皇子身边的小童?”
那孩子因点点头,又道:“你伤得重,且快歇下,我去取些水来。”便匆匆朝一旁跑去。
接应姜维的正是那钟会。他不多时折回,见姜维面有疑虑,乃解释说:“天子放心不下将军,令甘陵王殿下北上寻你。我那时随皇嗣殿下入宫请安,因与他玩闹,藏在一大箱中,未想那物是陛下指给甘陵王的,竟被裹带出宫。我一觉醒来,已隔成都颇远,又不敢吱声,好在箱内即有食物,也不至使我冻饿,趁他无意时便出箱走动。到武都后,有一支鲜卑人来拜访甘陵王,这才发现我行迹。只是那鲜卑帐中不日哗变,我于混乱中与甘陵王走散,由几个胡人夹着我一路远上北原,只歇一日行一日罢了。我以此身遭难,再回不得故里,谁想在这荒野之地得遇将军。”
姜维轻声道:“你倒是有几分游侠气。”
钟会便低下头,绞弄一侧衣袖:“我在成都时,总听旁人提起姜伯约之名,便想着见见这大将军样貌,当真见了,果真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我又钦佩又羡慕。其实……其实我一早便知道那是去北地的箱子……”他声音渐低,也不知姜维听见了几分。
见姜维阖目养神,钟会也不叨扰,因寻思将他二人带离谷间。只是姜维虚弱不堪,傅佥又昏倒在地,他一个六岁孩童,如何擡得两名青壮男子?若要转去哀求胁迫他那几名胡人,又恐他几个畏惧姜维日后捉拿,先乘虚取了姜维性命,又如何是好?
正焦急时,外间响起一阵蹄声,有羊车自此经过,乃是附近尚未及迁走之羌民。钟会大喜,连忙向那羌人奔去,连比带划,且说:“那边有人受伤,阿伯且随我过去看视。”
只是那羌民本不识汉话,是故迟迟未行,两人言语不通,钟会说话,他只一概摇头。钟会便急道:“救人要紧!你要多少钱粮房屋,待救了他,天子自会慷慨赏赐!”
他见对方仍不作态,索性作顽童之状,就地哭闹,又紧抱羊腿,只不让那羌人离去。
这时远处一声马嘶,原是姜维坐骑返回来寻他,正细细舔舐姜维面颊。那羌人便指了马匹看向钟会,钟会连连点头,急引了羌人到姜维处,这才将他两个扶上羊车,又牵了大青马,先往羌人住处落脚。
那姜维紧绷半日,此刻方觉出断臂处锥心之痛,兼之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入夜后齐齐发作,只令他苦不堪言。钟会小心翼翼端来药汁,见姜维眉间紧锁,额头密密结了一层冷汗,片刻后倚着帐子低低喘息一声,嗓音滞涩压抑,想是极为痛楚。钟会年纪既小,一时之间难以周全,眼见姜维辗转难眠,只急得将药碗一放,眼泪簌簌地就要滚下。姜维见状,反倒顾不得疼痛,先安慰他说:“我敷过这药,便不疼了。”又把邓艾所给小瓶往钟会眼前晃了晃。
钟会因用袖子擦去眼泪,道:“真的不疼了?”随即又说:“你莫诓我,适才我还听你不住呻吟,必是身上难受得紧。”
姜维心道:“我岂可在小儿跟前失态?”遂轻轻一笑,往钟会头上一揉,道:“维久在沙场拼杀,这点创痛,于我不算得甚么。”他强支起身,又替傅佥看过伤处,见其人无恙,也放下几个心来。只是自己遭断臂之厄,日后要掌军讲武便十分艰难,此番身在羌地,更不知往后吉凶。这正是:
引南就北徒英雄气短,
声东击西空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