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他怎的成了这样?”
那医官遂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告与刘永,且说:“近来王畿多事,府中所涉,俱是误会,陛下亦不会降罪的。”刘永低了头,咬牙问周胤状况,医官稍一犹豫,悄声道:“仆等虽竭尽所能,只为周氏小兄止住了血,他伤得过重,吞咽亦十分艰难,不过有一日挨一日罢了。”
刘永默然,半晌向那医官道:“我自来瞧他。”
那周胤昏睡了许久,本无甚知觉,此刻却似嗅得气息一般,倏尔睁眼,见甘陵王正在跟前,遂竭力挣扎坐起,便连身边数人也止他不住。刘永忙上前轻轻一按,将他引回榻间,道:“我已到了,你且安心,余下我自理会得。”
周胤喉头攒动,说话已极是费力,只道:“是我……是我对你不住……”
刘永因向四周看去,众人会意,各自退下,只留他二人在室内。刘永便柔声道:“阿胤无过,切勿多虑。”
周胤望他许久,说道:“丞相制定蜀……蜀中律令,若行凶伤人,另当惩处。我若好了,也……也要下狱问罪的。”
刘永道:“我即刻托人送信洛阳,向相父澄明此事,还阿胤一个说法。再不济事,便乘皇兄那追锋车亲去一趟。”
周胤垂眸道:“丞相居摄内廷,必不肯见你。”他忽尔鼓动脖颈,好容易将喉中津液咽下,乃说:“我原配不上你,也不配用这剑,早便解剑归还,倒免了许多事端。”
刘永面上一滞,道:“他们都说了甚么?”
周胤脸偏向一侧,半晌乃说:“是丞……丞相要赐死我,想是他……想是他要替你定亲,便不能容我在侧……”
刘永霎时僵立,沿着指节逐一捏去,见周胤还要说话,说道:“医官让阿胤悉心静养,勿要消耗太过。只消谨遵医嘱,不多时便好了。”周胤说了这许多话,这会也觉力竭,遂闭了眼睛,由着刘永为他轻轻擦拭面颊。
是夜周胤高热不退,口中多发胡言,医官不得已替他灌了些退烧草药,这般又拖了三日,到九月中,气息已转微弱。刘永却仍当他是平素那个与自己说笑的王府侍卫,便像往常一般同他说话待事。这天夜里,周胤悠然醒转,连唤刘永数声,语气颇是急迫。
刘永数日来只睡在他近旁,朦胧中惊醒,因往周胤榻边坐了,道:“阿胤要喝水么?”
周胤并不答话,手上亦无甚动作,似重又睡着。刘永以他呼吸滚热,起身便要寻些清水来喂。
周胤却将他衣摆抓住,轻声说道:“我怕死得很,你别走了,我要好端端在这里,亲眼瞧着你加冠。”
刘永愕然,片刻后乃道:“我就留在王府里,哪也不去。任谁来召我,我一概不理。”
周胤张了口,低低道:“我要说与你听的那个秘密……”他声带本就受损,眼下虚弱已极,勉力发声,也只得含含糊糊呢喃之语。
刘永握了他手腕,轻轻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等你身上好了,再来说与我听,可还使得?”
周胤唇齿颤动,又唤了声:“甘陵王殿下……”
刘永只答应着,那面周胤喘几口气,嘴中尚还轻念着些听不清的话语,到破晓时分,终于也低了去。
简七不知何时来到刘永身旁,此时轻搭刘永肩头,道:“殿下,阿胤去了。”
刘永兀自跪坐榻边,不发一语,简七便又道:“他最后想要告诉你甚么话?”
刘永摇摇头:“那是我唬他的,想着若不许他把话说尽,留得一丝念想,总还能撑过这些时日。”
纵是简七平素多言好谑,听了这话也免不得沉默。他还待宽劝刘永,遂传唤医官及侍者将周胤先行收殓,他且陪刘永临窗枯坐。
那刘永如泥塑般站立良久,秋风过隙,更将他乱发吹起,简七见了便道:“殿下多添件衣物罢。”正要动作,忽传府外有侍者来谒,不待刘永说话,那人已先进得院内,拜道:“陛下要甘陵王去一趟宫中。”
简七恨道:“殿下才回西京,便不能许他多歇上几日么?”
刘永作了个止息动作,因问所为何事。那通传者乃说道:“是四夷馆的曹爽发出急信,陛下一时难以定夺,故召甘陵王殿下同去参议。据曹爽所言,他从昨日午间起,便寻不见力微那质子沙漠汗,今早又遣何晏外出采买,这才发现其人已溺亡于郊外池塘……”
刘永便垂下眼帘,总叫人瞧不出半分悲喜来。这正是:
红尘斑鬓白首孤残月,
青冢黄昏金钗冷荒原。
要知道后事,且待下次分解。
第八十六回 名留谤史盖因指鹿作马 意止蓬蒿遂只画地为牢
上次讲到周胤丧葬诸事尚未办定,宫中又传密令,且命刘永前去商议沙漠汗身亡一事。那沙漠汗原是鲜卑人拓跋力微长子,先质于洛阳,而后得朝中特许,往各处州郡观览,事在前回。此人年前即到蜀中,又于成都四夷馆内逗留大半年,与曹爽一行人相交莫逆,一时竟不愿动身去别地。那曹爽为着之前何晏犯事受拷,曹丕又不幸病逝,近来行动多有收敛,谁想当下出了这事,越发惶恐不宁,因火速向天子上报,且力陈自己于此全然无知。
刘永到时,曹爽方给禁中提去问了话,这会从中宫附近战战兢兢过了,见刘永过来,便将他衣角轻轻勾住,低声道:“甘陵王救我。”
他语调暧昧,辨不出是如往常般戏谑抑或真心相求,刘永叹了口气,也不作甚表示,只挥手让他去了,自己却看一眼身后,但见夜幕渐合,黑云低沉,他刘永缓步于偌大的殿前,似是正踏入某个不可知的所在。
天子宫内尚未上灯,只稍远处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显出人主之坐处,刘永因向着那一团黢黑中唤道:“皇兄。”
他话语间并无甚情绪,刘禅先未答话,隔了多时,乃朝身边一指:“永弟还是如平常那般坐罢。”
待刘永于他两尺外坐定,刘禅忽道:“你府上的事,我已知晓了,衣衫用料,日常饮食,但有甚么需要的,只与那向朗提便是。他是朕亲命的光禄勋使持节,自不会为难你。”
刘永眼睫微动,只说道:“谢皇兄关心。”
刘禅便叹道:“月余之前,朕也像今天这样召你,你也这般坐在朕身边,因瞧着我气色转好,乃宽劝我莫要伤痛子桓太过,眼下朕却也要将那话回送与你。卿之体恤朕,正如朕今日之挂念卿。”
刘永点点头,闭上眼将衣摆一寸一寸捋平,末了乃轻轻说道:“外头似又要降雨了。”
刘禅一面暗察他神色,只说:“前几日蜀中忽遇雹雨,坏了许多稼田房舍,朕正要着人前去修缮,又下了诏令,凡因此雨而损失甚大者,俱给以布匹钱粮,且减免半岁税赋。”他因向刘永处探了探身子,道:“朕做得可还好?”
刘永道:“陛下怀仁西都,百姓自当领会得。”顿了顿又说道:“当时臣尚在赶路途中,不曾亲历此雨,只回来时府上花木尽都摧折,园中狼藉一片,自是能够料见其规模。”
他既提正事,刘禅便顺势坐起,道:“二弟此次北上,可有甚么发现?”
要知道刘永此去不过带了二三十人,那鲜卑帐下忽然生变,仓促间绝难抵御,刘永因以实情相告,且说:“臣未行至北地,只暂居于陈仓,不日即为抚越将军替回。”他倏尔趋前,于刘禅跟前拜道:“臣愧对皇兄托付,还请皇兄责罚。”
刘禅忙将其扶起,道:“你能从那地方全身归来,便已很好,况戎人无常,二弟伺机而动,岂能怪罪?再者,若非永弟此次偶遇,朕又焉知那鲜卑子私自扣了高句丽王,且插手辽事已久?”
他说一句,刘永便点一回头,刘禅以他心绪转好,乃将沙漠汗溺亡之事重又提起,又把各处证词递与刘永查看,一面说道:“先宫中召曹爽问话,他迷蒙无知,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此事究竟为那沙漠汗游玩时不慎落水,又或是有人横加谋害,还望二弟替朕抉择。”他因看向刘永,目光烈烈如火。
刘永却不与兄长对视,只低头道:“这沙漠汗虽不过是夷狄质子,却深得力微所重,他以朝廷怀柔恩策,又仗其部下效力戍边,这才安心遣爱子入质。臣闻从前他与秦论争辩道路之便,力主陆路优于海上,因着行进稳妥之故也,那秦论则主海道之便捷远过陆路,至于此场辩论以谁获胜,臣便不知了。只是由此观之,但凡享有泽国者,近如孙氏辈,犹屡遣属下入海,或济舟辽土,概不避风浪险恶;